时值抗战胜利八十周年之际，我又一次来到了南昌县塘南镇柘林街上的令公庙。这是一座青砖黛瓦的两层小楼院，进入院内的门头上有一块红石匾额，上面“令公庙”三个字历经风雨打磨依然遒劲，但今天的令公庙已不仅只是唐将张巡的谥号，也成了赣鄱大地上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门墙上镶嵌着省人民政府1987年颁发的“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令公庙日军大屠杀遗址”铭牌。我忽然意识到，即将跨入的这道门，不是“过去”与“现在”的交界，而是一条时间的折缝。折缝之上，是古戏台藻井上九级内凹，像九重天眼；折缝之下，是一百三十七个冤魂在暗处的呼吸。

八十年前那个同样暑气未消的农历七月十八，晨曦微露时分，日军刺刀寒光与军靴踏地之声，碾碎了古庙残存的最后一丝安宁。戏台之上，鬼子的机枪取代了锣鼓，黑洞洞的枪口森然俯视着台下，手无寸铁的百余名难民被驱赶着站在一起，死亡的气息在庙堂的香灰味里弥漫开来。一批批乡亲被粗暴地推出庙门，在刺刀抵背的逼迫下，跌撞着押往河滩，枪声、惨叫声与河水呜咽声旋即搅作一团……

被日寇烧掉了房屋，无家可归的张桂娇，一家老小六口逃难到令公庙栖身，在令公庙楼上，也被鬼子发现了。她目睹了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接连杀害自己的丈夫、婆婆、7岁的女儿与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在死亡的阴影里，张桂娇紧搂着9岁的儿子魏金山，蜷缩于戏台之下，耳畔残留着至亲绝望的哭喊声……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草堆缝隙里渗入的暗色，那腥热的气息却缠绕着，几乎将她窒息。就在鬼子正准备向张桂娇和她儿子魏金山下毒手时，突然，庙内的大钟骤然发出一声沉闷而又悠长的悲鸣，惊散了正欲行凶的恶魔，母子俩才得以在尸山血海的缝隙里，侥幸藏入戏台下蓬乱的草堆，苟延残喘。那口救命钟的余响，震碎了鬼子的胆魄，却也在她余生中日夜回荡，惊魂不息。

庭院中，一块红石碑在烈日下沉默如血，上面文字罗列着那一天，塘南镇的14个地点先后遭遇了日军的屠杀，860余无辜生灵殒灭，723栋房屋化为焦土，被劫掠财物不计其数。碑石无言，却如大地深处的呜咽，重重砸在每一个后来者的心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个张桂娇，是无数个瞬间破碎的家庭。纪念馆内，那只从泥土中挣扎伸出的手的雕塑，筋脉贲张，五指如钩，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抵抗。在它旁边，那份不完整的遇难者名单，沉默地诉说着更深的悲凉：多少仓惶逃难至此的无名者，连名字都遗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唯余一个“众”字，概括了所有被碾碎的卑微生命。

庙堂巍然，五柱三开间的木构肃穆庄重，石柱上镂刻的戏剧人物与松鹤，牌坊前镇守的石狮，一雌一雄，吐纳着古意。那母狮足下依偎的小狮，象征着子孙绵延的祈愿。此刻凝望这些赋予吉祥的雕刻，却似被八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浸透，每一道线条都沉淀着沉重的哀思。而戏台护栏木雕上“三英战吕布”的硝烟早已随岁月风干，昔日鼓角争鸣、慷慨激昂的忠义故事，如今只余下木头纹理间深嵌的寂静。三国英雄的刀光剑影，在祥瑞麒麟与温顺大象的守护下，透出一种被永恒封存的悲怆。这戏台，曾演尽人间忠烈，也亲历了天地间最惨绝的屠戮。

这庙始建于南宋末年，相传乃鄱阳湖上一位富商遇险得救后捐建。建庙之初，本可选择供奉神佛菩萨，但塘南先民却执意选择了张巡，那位在安史之乱中，以区区数千疲卒，死守睢阳十个月，屏障江淮的唐室孤忠。颜真卿在饶州任上曾大力推扬张巡的忠烈精神，使其英名在鄱湖之畔传颂不息。张令公睢阳城的碧血，与八百年后令公庙畔的血河，在时空深处激荡回响。选择张巡，或许正是这片土地灵魂深处不屈的烙印：异族入侵的烽烟一次次燃起，而捍卫家园、守我河山的忠魂，亦一代代不绝如缕，从睢阳城头燃烧到了抚河岸边。

穿过侧门，抚河支流柘林段的水波在眼前缓缓展开。岸边墙体上，当年拴系商船缆绳的石扣凹痕犹在，无言地诉说着此处作为明清码头时的樯橹如云。如今水波不惊，缓缓流淌，仿佛早已涤净了那血染河道的惨烈。当年此地因两棵大树为渔民归航的标记而得名“柘林”，祈愿树木成林、人丁兴旺，然而这美好的期许，却被那场血光之灾粗暴地撕碎，水波温柔，却冲刷不掉深植于民族肌理中的创痛。

八十年后的今日，我们在此驻足。纪念馆里陈列着从投降日军处缴获的武器，那枚2011年在塘南镇政府旧址出土的炮弹，锈迹斑斑，是历史罪孽沉甸甸的铁证。陈列馆内，新时代的国防教育警示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面镌刻的强军誓言，正是对这段血泪历史最深刻、最坚定的回应。

抚河水依旧悠悠北去，它目睹过南宋商船夜渡的惊魂，明清码头的喧嚣，更亲历过八十年前那场人间惨剧的血浪滔天。令公庙的砖石木雕，沉静地承载着千年的忠义与近代的创痛。当我们触摸那戏台冰凉的木栏，凝视那红石碑上深刻的名字和馆内那些承载记忆的展板与实物，仿佛能听见历史的低语在血脉中奔涌。对先烈的缅怀，对暴行的刻骨铭记，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以我辈之警醒与自强，护佑这来之不易的河清海晏。那戏台上曾回响的锣鼓与枪声，那藻井下曾弥漫的香火与血腥，皆化为无声的警钟，在时代的旷野上长鸣不息。

血沃之地，终将倔强地开出和平与尊严之花，这是对英灵最深沉的告慰，也是我们对历史、对未来最庄重的承诺。

2025.7.27.于湖山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