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是裹脚
作者:阿呆

我的祖母出生于1900年，原名叫做王水莲。不过除了我们自己家里人以外，只怕知道的人着实是不多，人们更习惯于叫她王婆婆或者是她的绰号“猫婆”。小时候也挺好奇的，怎么会有一个这样怪异的名字啊！后来还是父亲解释给我听，说是因为祖母还是姑娘家的时候特别爱吃鱼，连鱼刺都不肯放过，所以才得来这么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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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是我们国家的最后的一代缠脚者。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里写道，藤野先生很好奇中国女人是如何裹脚的。我却有幸亲眼目睹过祖母的裹脚布，不过就是一条历经无数次的淘洗后乃至褪了色的大约手掌宽、一米多长的又皱又臭的破布条。只不过后来祖母也极少用那东西裹脚了，建国以后，她的脚也和全国人们一起被解放了。可是在形式上它虽然是获得了新生，骨子里却还是畸形。那双脚已经再也不能够还原了。所有趾骨蜷缩着向中间靠拢，全部都挤压在了一起。脚趾弯曲着向下生长，嵌在脚底，使脚掌中间部分略有隆起。可是因为经历了多年的行走、压迫，如果不是翻开脚面来观察的话，从外观上来看，也就看不出任何的异像了。有次我在帮祖母洗脚时问她：“疼吗？奶奶。”她笑着回答说：“现在不疼了，早习惯了。可是当年做小女孩的时候可是真疼啊。你太奶奶当时就拿着这块布就使劲往我脚上缠，使命的勒，还一个劲地对我说，要我坚持，不许我松开。说这就是女孩子的命啊！以前脚小，就拿这布条给裹的紧紧的，控制它长大。可是布条哪里能够拦住脚的生长，当脚掌慢慢延伸，又被布给裹着，就只好往脚底板弯着长了。所以奶奶我，一走路就疼，一走路就疼，以后就少走路了。再后来，天长日久的，也就习惯了。”看着这畸形的脚掌，我无语了。唉，可怜的祖母，当初该是遭受到了何等的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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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女孩子只怕是没几个知道三寸金莲的概念了。只知道是说脚小，到底有多小呢？这就模糊了。她们很难想象究竟缠脚可以把一个人的躯体变成什么的样子。这么说吧，我曾经比过，祖母的脚竟然还不如我的一只手掌的长度。她的脚指甲也是长期不剪的，以致于我第一次给她老人家剪指甲时感觉每一次的下手都如同是面对一块坚硬的岩石。那颜色灰暗，那硬度惊人。只有祖母很享受，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微笑着，慢慢睡着。至今，每当想起她时，那一幕仍历历在我眼前。也许那就是我和祖母呆在一起时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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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和祖母相处的时间也没有太长。祖母年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我家怎么待过。她忙啊。单是女儿就有4个，她怜惜她所有的女儿，惟独不关心她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祖母还能够做的家务的时光都是在我的各个姑母家度过的，我的所有的表哥表姐都是她一人抚养大，却没有照顾过我们——她最嫡亲的孙子孙女们，哪怕是一天。等祖母回归我家时，已经是年逾八旬了。这时的她自然是做不动任何家务了，只是喜欢搬个椅子，倚在门口晒太阳，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为此母亲没少抱怨，但是终归也是接纳了她。而我的姐姐们也早已嫁人了，哪怕是最小的我，也在念中学了。我只负责放每天给她盛饭，再时不时地帮她洗洗脚，剪剪脚指甲。作业写累了，也爱搬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讲那久远的故事。讲她的缠脚，讲当年八国联军的进城，讲当初的外国人是怎么一拨又一拨的走过，讲日本鬼子是怎么冲着她喊着“花姑娘”的走过。讲村口的王老五是怎么的被日本人一个刺刀就给把肚子挑破了，连肠子也流了出来。那时感觉祖母知识真的是很渊博，真喜欢和她在一起说着这些那些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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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念高中的时候，祖母就很少再出来晒太阳了，更多的是喜欢躺在她的那间晦暗的小屋。而那却是我一直畏惧进入的地方，我害怕那压抑的气氛，我害怕那窗棂上悬挂的一只只冷血的蜘蛛。而奶奶则喜欢天天要我们把饭端上她的床上，时时还把饭菜里的一些好吃的东西藏起来，趁我们不注意就藏在她的被子下面，然后等半夜我们都睡着了，她又开始慢慢的咀嚼起来。乡村的夜晚格外的安静，她又没牙，只能够慢慢的吮吸，担心被母亲发现，。但是后来，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被我们发现了，母亲自然是要责备她，说她躲着吃东西事小，可是被单却全给弄脏了，又得她去洗。要知道，那个年代可没有洗衣机，再冷的冬天，也得母亲去手洗。再后来，祖母渐渐地在床上便溺了，也不告诉我们，只偷偷的把身体挪移着靠近那位置，一次次的掩饰。每次母亲想要帮她清洗都必须要我们先把她哄出来说话，然后再偷偷的把被单给洗了。和旧时所有的婆婆一样，她于我母亲是极不顺眼的，每当这时她必要大声咒骂上我的母亲半天，只有我们才能够使她开心起来，当然她还有些儿惧怕我父亲的责备，每每当她冲我母亲发脾气时，偶尔父亲不满意了，只需要稍稍呵斥一声，她也就立即闭嘴了。一直到我后来念大学以后，我才明白了那些旧时的“三从四德”封建意识在她身上原来竟是如此的强烈的体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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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是高寿的，当她还健在的时候，全村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敢和她比拼岁数的老人还能够继续活着了。都90的人了，还头不晕，眼不花，自己走路腿脚还好，隔三岔五的还喜欢一个人去赶集。从她皱巴巴的衣角里翻出几张毛票，去买上几个苹果或者是一些糖果。然后又藏在她的被子下面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的品尝，生怕有人和她来抢夺。只有她偶尔心情特别好了，才会问我要不要吃。而我一般都是拒绝。看着她那瘦长的指甲，我其实有点害怕，觉得她便是古代的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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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95岁时，村里居委会给她送来了一百块钱，说是给她压岁，还说她已经是全村最老的老人了，说等她一百岁的时候就给她老人家抱一台彩电来。对此，那时她是极向往的，后来每当别人再问她年龄的时候，她都回答说是一百岁。可是她最终还是没能够挺过去。在我念大二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珍惜的时候，在她老人家96岁的时候，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她到底是没敌过岁月的侵袭。临终前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嘴巴蠕动着，只是不管我们如何的凑近她，也终究是没听清楚她在念叨着什么。她就这样走了，离开了这个她并不是很喜欢，却仍然恋恋不舍的世界。她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守在她的床头，伴随着她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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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被父亲派往她老人家的寿材上描画寿材头处的花纹了。出殡时大家都去了，惟独我却躺在医院里打着点滴。医生说我受寒了，只有母亲不相信，她非得说是祖母疼我，独自一人和我托梦，所以我才会突然那么蹊跷的生病了。说那是祖母在和我说话呢，感激我为她画的那寿材漂亮，获得了全村人的一致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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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出殡的那天，方圆百里自发前来喝丧酒的人不计其数，父亲后来告诉我说，那是全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倒不是因为铺张的缘故，而是因为人气。大家都说是要老沾沾老寿星的福气。喝一杯酒都可以长寿啊。磕头的人那就更加数不清了。他至今怀念那日子，说你奶奶的死也就算是值得了。这一辈子没白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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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过经年，我依旧怀念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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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很稀罕很好笑的事情一直发生着。老屋客厅北侧有盏日光灯，估计灯丝有点接触不良，一般是坏的，难得亮起。但是由于正堂处还有盏大灯，不影响照明，所以我们也就没修。可是祖母去世那天，那盏灯却异常的亮了整整三天，我们都惊呼说是祖母回来了。此后再也不亮起。谁知以后次年祖母忌日它又再亮。从此我们每当见到那灯亮，我们就说：“祖母又回来了。”那灯至今没拆，时亮时灭！如我的祖母，时时从我心头走过！

后记：本文写于我的青春年代。而今，离祖母去世整整三十年，我的双鬓也斑白。今年中元节时，年迈且失明的父亲要我牵着他来到了村里祠堂祖母的灵位前，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哽咽地说：“妈，儿子来看你来了。再过些日子，儿子就去陪你！”说完，老泪纵横。我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