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根
作者:饶开东
【小引】
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岁月铺就的。
有人守着老屋旧巷,在粗缯大布上扎下“顺福和家”的针脚;有人奔向高楼霓虹,在声色犬马里追逐虚幻的荣光。牛博士带着一身“牛气”,从偏僻的乡野一头栽进城市森林之中,以为攥住人脉、金钱,乃至一缕执念中的“香火”,就能改写自己的出身与命运。殊不知,有些根,一旦挣断就再难重生;有些路,一旦走偏就再难回头。
这条路,究竟是谁的选择?又是谁的宿命?
一
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得紧。村头的老槐树耸立在风口,光秃秃的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瑟瑟抖个不停。
梅花挎个旧竹篮,拢拢齐耳的白发,深一脚浅一脚往村外走。她要去集镇,卖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十字绣。这回绣的是“和为贵”、“家和万事兴”。其实,绣到这些字眼时,她的喉咙堵得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吞不进,吐不出。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守在村子里,总得做点什么换点油盐钱吧。
路上,撞到桃芝,只是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她从她飞快躲闪的眼神里,好像看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像是怜悯,又像是鄙视。不远处的墙角根,几个婆嫂正在交着头,接着耳。梅花晓得,她们又在嚼“蛆”,嚼她和她男人的“蛆”……
“唉。”一口白气从她嘴里吐出来,散在冷风里……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又想起那个“杀千刀”的男人——牛博士。
二
牛博士是家里的“命根子”,头上有六个姐姐。他本不姓牛,也没读过多少书,就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可是,凡事到他嘴里,都能说出一二,辩出子丑寅卯,好像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只要是他认准的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叫他“牛博士”。早先,这么“牛(”的外号让他的女人梅花觉得踏实,甚或有些得意,后来却成了扎在她心口的倒刺,拔不出,碰不得,一碰就钻心地疼。
如今她都记不清了,她的男人具体是哪年哪月甩手离开这个家的。只记得,分田分地那几年,黑皮电线疯长着,像藤蔓一样呼呼啦啦爬满村里的角角落落。那时,牛博士的心不在田地,他的手脚就像被那些藤蔓缠住,生生从泥巴地里拔了出来,一头扎进那个灯红酒绿、眼花缭乱的世界。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伢崽,身板并没有完全长开。有好管闲事的村里人说,“(毛都冒长齐,就想发财,不死也要脱层皮……”
人心活泛起来,不可小瞧。到底是“牛气的博士”,头脑不同一般,在城里倒腾木耳、板粟等山货,小本生意,竟也做得风生水起,赚到他爹他娘一辈子也不敢想的钱。刚满十八时,家里张罗着给他订亲,挑来拣去,合意的剩下两个:一个是梅花,一个是桃芝。那会儿,牛博士左右为难,眼睛里却烧着一团野火:梅花的样貌,虽不如桃芝那么扎眼,却也有标致的身段,更紧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当队长的爹。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私底下,牛博士对着他爹这样说。
他爹喜笑颜开:“也对,也对……”
婚后不久,梅花生下大女儿。公公离得远远的,反复念叨:“先开花,后结果,也好,也好。”并给孙女取名叫“一可”。梅花心里清楚,这就是“也行,也行”的意思。牛博士倒没多说什么,他的魂儿早被城里的喧嚣勾走了。
之后,偶尔回家一趟,丢下一点钱,做完那点事,未等天亮就想着离开。女儿笑也好,哭也罢,在他听来,远没有城里菜场的吆喝声来得带劲。
两年后,梅花又生下一个女儿。这回,公公的脸完全垮了下来,阴沉得像一块黑乎乎的抹布。他蹲坐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好像那浓重的烟雾,怎么也化不开他眉目之间的疙瘩。牛博士被叫回来。堂屋里,他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像闷雷一样滚过:“天嘞,俺屋里几代单传,可不能在你手里绝了香火,断了后啊……”
牛博士脖子一梗,声音比他爹还冲:“抓得这么凶,叫我怎么办?”
“总得想办法!你看东头的桃芝家……”
“放心,我会有办法的!”末了,牛博士犟着头这样说。
梅花抱着小丫头站在里屋,隔着墙听着爷儿俩的争吵,心里像被腊月的井水浸透。那时候,谁要是胆敢超生,上房揭瓦,下圈拉猪……啥啥狠招都得承受。博士“牛”了半天,到底还是被现实牵住了鼻子。可是,那根“带把儿”的香火刺,算是在他心里扎下根,再也拔不出来了。
三
自那年起,牛博士越走越远了,后来在省城折腾得更凶。所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梅花在这无尽的等待中,守着几亩薄田,带着两个女儿,像门口那棵苦楝树独自承担着风风雨雨。偶尔收到他寄回来的钱,数额并不多。渐渐地,信也少了。纸上写的,没有家长里短,净是些城里的新鲜事儿:什么大哥大、BB机,隔着千里也能说话;什么高楼大厦就像家里的竹笋,一夜之间蹿得老高……字里行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渴望。
梅花不懂这些玩艺。她只知道,地里的杂草要拔,棉田的害虫要捉,圈里的猪饿了要喂,屋顶的瓦片得及时捡漏……她趴在床上,给他絮絮叨叨地写着这些。写到结尾,总会加上一句“在外头,莫亏着自己。”
“少说这些鸡零狗碎,我在干大事,今后还要干更大的事……”
果不其然,大事、更大的事接踵而来。进入新千年,电信行当进入“开挂期”,基建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年近四十的牛博士, 仿佛真应了“四十不惑”的老话,终于一头撞上“狗屎运”,迎来他渴望已久的一次又一次转身。
那年大年三十,村里的土路被一辆锃光瓦亮的“桑塔纳”碾过。牛博士回来了,“冲天炮”炸得震天响。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人也胖了不少,尤其下巴上的肉直往下坠。嗓门更大了,挨家挨户走过,见人就散烟,是村里人从没见过的高级香烟,烟雾缭绕里,他拍着老老少少的肩膀或后背,唾沫横飞地说:他搞定了大佬,当了老板,专门给城里人拉电话线、装宽带……
“这个时代,靠上‘大树’就有钱啊!”他天天重复着,仿佛这就是“天机”。
那阵子,他确是村里的风云人物。乡邻们用复杂的眼光注视着他,连带梅花和两个女儿走在路上,也被高看一眼。他爹娘的脸上,皱纹里都挤满笑意,只是那笑意,落到两个孙女身上时,又立马淡去几分,仿佛写着“不甘心啊”之类的字眼。
钱,果然如他所说,如流水一般涌进他的腰包。村里最早的三层小楼拔地而起,贴满亮晃晃的瓷砖。两个女儿的穿戴,与城里的小姐们没有两样。可梅花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戏台上的布景,看着热闹却摸不着边。她的男人如此折腾,似乎更多是做给村里人看的“行头”,而不是为她们母女经营一个安全的“窝巢”。
日子久了,不对劲的地方像雨后的蘑菇,一茬一茬冒出来。他给梅花的钱越来越少,可他的排场越来越讲究,车子换成更气派的“奥迪”,手里的“大哥大”也更加小巧玲珑。回家的次数,更加稀疏。偶尔回来,也像是住旅店,身上带着一股腻腻的香气。电话铃声不时响起,他走到墙角根,背对着人,声音带着一种电视里常有的调调。
墙打八尺,也没有不透风的消息。关于牛博士偷腥的传言风语不时刮进梅花的耳朵——他是花心大萝卜,在城里养了人。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却不愿意相信。直到那个午后,她拆洗他换下来的衬衫,在硬挺的领口发现一抹蹭花的的口红。那颜色像血,又像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灼伤了她的眼睛……
积蓄已久的委屈、惶恐、愤怒,终于破了坝。她和他吵,前所未有地激烈。她哭,眼泪混着这些年的辛酸;她骂,词语却贫乏得只剩下那句“良心被狗吃了”。
起初,牛博士皱着眉头辩解,一会说“应酬需要”,一会又说是“逢场作戏”。后来,心底的那股“牛气”猛地窜了上来,脖子一梗,眼睛瞪得像铜铃:“是又怎么样?老子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
“我可是你的原配啊!”梅花的声音颤抖着。
“原配?”他嗤笑一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黄脸婆一个!除了会伸手要钱,还会干什么?”他的话,像是数九寒冬的冰棱子,一根根扎进梅花的心底。
四
有打锣的,就有补锅的。人若是“抛锚”,总是因人而起。
那个人,叫彩霞。瞅一眼,也算不得美人。但细瞧,身上却有着少见的的野性,像田埂边疯长的牵牛花,又鲜活,又泼辣。她的眼皮总爱似睡非睡地耷拉着,眼风却顺着睫毛缝隙斜斜飞出来,像是带着“钩子”,又像是蒙着雾气;嘴唇上的口红涂得饱满湿润,笑起来,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平添出几分伶俐;走起路来,那腰肢和臀胯跟着自然地扭动,像风中摇曳的柳条,不用刻意也能把勾魂的风情摆在那里。
牛博士是在一家按摩城里与她相识的。那时他刚接到一个二手工程,被上头的大佬拉去“放松”,给他服务的正是彩霞。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肩背上游走,不停地说着笑话,像蘸了蜜的药引子,轻轻挠过牛博士的心房。一来二往,她夸他有“老板气相”,又哀叹自己命比黄连还苦……那眼泪说来就来,滴落在他的颈脖上,烫得他欲罢不能。尤是那温软的身子有意无意贴过来,湿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根上:“哥,俺们要是生个儿子,肯定随你,有出息……” 这话,不偏不倚,正正戳中牛博士心底最隐秘、也最顽固的痛点。
其实,彩霞有自已的男人,只是瘦得像根麻杆。他早年在工地上伤了腰,从而失去劳作连同男人的那点能力。平日里,不是窝在牌铺里看别人搓麻将,就是躺在江边的草地上喝喝酒、发发呆,眼神空洞得就像两口混浊的枯井。彩霞偷人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时,他也嘟囔过,可彩霞自有一套拿捏他的手段:“嚎什么?有本事你也弄个工程来做做。要不是我,你连西北风都喝不上!”骂完后,又像打发“告花子”一样,扔过去几张零钱,“去买点马尿,别在这儿碍老娘的事!”那男人也晓得,离了彩霞,他的日子难以维持,只好缩回脖子,讷讷地消失在门外。时间长了,那顶绿帽子戴着戴着,也就习惯了。这种组合,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而在他们三人之间,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那男人甚至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种平衡带来的好处:隔三差五,能跟着一起吃点香的,喝着辣的……
后来,彩霞干脆不再去按摩城。牛博士在一个城中村租上“两室一厅”的房子,把她,连同那个影子般的男人,一块“养”了起来。那地方拥挤嘈杂,东家的哭笑和西家的吵闹互相串着门,就连楼上楼下床板的吱呀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常常惹得不能自已……而他们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成天弥漫着彩霞身上那股甜腻的脂粉味,这气息就像一张蛛网无声地宣告她的主权,她才是这个超常组合里真正的“女王”。她懂得如何拿捏,从不直接向牛博士要钱,总是旁敲侧击着。
“哎,今天去买菜,肉价又涨了,这日子真是……”
“死人,你看这窗帘,都旧得不成样子……”
“楼下那女人,她情夫给她买的镯子,俗气死了。不过,确实显档次……”
尤是枕席之间,彩霞心里的那把小算盘拨得最活络。她的手指不时在牛博士汗津津的胸口画着圈,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和慵懒:“你家里那个……还缠着不放?”
“提她做么事,扫兴……”
“哼,等我跟你生出儿子,你必须跟她一刀两断。”
“放心!只要有儿子,什么都是你的。”
牛博士搂着她那光滑的身子,嗅着她发间的香气,骨头都酥了半边。在这个温香软玉的陷阱里,他以为自已找到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指望。殊不知,他只是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泥沼里,暂时拥有一根滑溜溜的胡萝卜。好景不长,那点工程款便也流水似的淌了出去。
五
那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上,她闷得透不过气来。冰冷的雨点被狂风裹挟,打湿她过早斑白的头发,但她浑然不觉。腐烂的菜叶与呛人的煤烟味混杂着,充斥在巷子口,挥之不去。就在这一天,梅花终于找到那栋藏在城郊结合部的“两室一厅”。她的心,在这片浑浊的楼道里,一直往下沉,最终坠入到地下。
她迟疑着,缓缓敲开那扇漆皮脱落的门。牛博士出现在门口,愣了一下,一层冰霜旋即覆在脸上。彩霞紧随其后,她的男人歪躺在沙发上。眼前这个畸形的组合,远远超出梅花的认知底线。她心里翻涌的,不仅是自已男人的背叛,更是一种无法见人、无以言说的羞辱。可是,她积攒一路的怒气和勇气全然消失,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声音与身体一起颤抖着:“回头吧,两个女儿都大了……要点脸,算我求你了……”
他猛地打断她,随手从提包里抽出一沓钞票,看也没看,甩在门边的鞋柜上,动作麻利得近乎残忍。“呐,拿去!我们从此两清,以后别再来找我。”陡然升高的嗓门,带着一种彻骨的寒凉。“两清?二十多年的夫妻啊!”梅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僵在原地,天旋地转起来。
“不然呢?你能跟我生出儿子?”
“儿子?女儿就不是你的血脉?”
“随你怎么说。”牛博士彻底失去耐心,随手拉开门。“砰”地一声巨响,将梅花卑微的质问隔绝在门外。她只觉得浑身冰凉,连带着魂魄都被那扇门拍散了。
更让她心寒的是,公公婆婆那暧昧不明的态度。听着她的哭诉,他们仿佛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在那躲闪的眼神和含糊的叹息里,梅花看到一丝隐秘的、甚至带着点卑劣的期盼——他们似乎也在暗暗盼着,那个叫彩霞的女人,真能生出一个“传宗接代”的孙子来。
她无处可去,只能抱着委屈回到娘家。她那两个最是本分、只知埋头种地的弟弟,听到该死的姐夫如此作践自已的姐姐,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这口恶气,梅花咽得下,她娘家人怎么也咽不下。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殴斗。兄弟俩踹开房门时,牛博士正和彩霞以及她的男人,围坐在小桌上吃着晚饭。二话不说,骤然而起的怒骂声,碗碟摔碎的刺耳声,棍棒砸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女人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将那狭小空间里的一切砸得粉碎。牛博士那套不可一世的“牛气”,在真正红了眼的庄稼汉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只能蜷缩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梅花将他送进医院……
她知道,这一顿打,或许能打散他的嚣张,却无论如何打不回那个原来的家。
六
江河的浪潮如同大海,澎湃汹涌,裹挟着泥沙滚滚东去,从不为一个搁浅的人停留片刻。电信行当的基建风潮渐渐冷却下来,牛博士倚靠的大佬也已改行当上“裁缝”,再也照应不到他任何“好事”。可那个“菟丝花”般的彩霞和她的男人依旧大手大脚,维系着往日的做派,各种花销就像一个无底的枯井,成为勒在他脖子上的粗重绳索。他开始四处借钱,拆东墙,补西墙,那身被撑起来的皮囊很快露出窘迫的本相。
彩霞是何等精明的女人,立刻嗅到山雨欲来的潮腥气。她的脸色一天阴过一天,身上那层温婉的“画皮”瞬间剥落,露出底下精于算计的“险心”。她不再细声细气,抱怨却像连珠炮一样又密又急:“就这点,够干什么?”“是不是偷偷塞给你那个黄脸婆了?”坐吃山空,压力山大,牛博士再也无法支撑。可彩霞哪有梅花那等忍气吞声的脾性,她会哭,会闹,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个牛(,能不能过?不能过,趁早给老娘死走!”
终于,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曾经称兄道弟的哥们,一个个像索命的阎王,纷纷上门要债。车子卖了,手表当了……能换钱的都换了。一个雨夜,牛博士躲无可躲,只能湿漉漉地缩回到冰冷的出租屋。他发现,屋子空了,阿霞和她的男人不见了,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地的瓶瓶罐罐。那一刻,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凄厉而绝望:什么情意,什么儿子……全他妈的,都是狗屁!
路,走到绝处了。他想到同在省城谋生的表弟。那天,在一家烟熏火缭的小饭馆,他要了一瓶劣酒,与表弟碰过几杯后,却操着一贯的、不容怀疑的语气说:“老表,我找到一条好路,买辆车跑城际,稳赚不赔。”接着,信誓旦旦:“你放心,利息照算……”
表弟心里清楚,这个表哥描绘起未来的蓝图,向来是天花地坠。更明白,所谓“跑城际”,就是开“黑车”,弄不好会倾家荡产。
表弟垂下眼,避开那灼热又空洞的目光,轻声婉拒:“刚刚买了商品房,每月按揭款挺多的,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他不再言语,只是猛灌酒,喝得烂醉如泥,伏在桌上,肩膀耸动,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仿佛几句梦话:“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不能就这么让人看笑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表弟看着这个曾经牛气冲天的表哥,心中五味杂陈。这城市给了他机会,让他脱离了土地,见识了红尘,却也像一剂毒药迷失了“来路”。那个发财梦,还有“延续香火”执念,像一根鞭子将他抽赶上一条固执且荒唐的歧路。
夜深了,表弟把他架进一家快捷旅店住下。次日,他不辞而别。从此,像一粒石子投入茫茫人海,再也没有一点音信。
七
那个春天来得有些早,可牛博士的父亲没能逃过“疫魔”的侵袭。老人的丧事依着乡村俚俗,在那栋三层小楼里操办。楼,还是那栋楼,只是当年光亮的瓷砖,边角处裂有几道粗缝,爬满青绿的苔痕,显得格外陈旧与寥落。
葬礼上,该来的亲戚都来了,左右乡邻也来了。唯独不见牛博士的身影,更不见他心心念念的孙子。梅花带着两个女儿,披麻戴孝,哭成了泪人。两个女儿都已出落成大姑娘,眉眼间却不见这个年纪该有的明媚。她们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纤细的手臂仿佛是梅花晚年的唯一倚仗。
灵堂外,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盖不住人们压低嗓门的窃窃私语:
“他在外面混成那样,哪有脸回来?”
“岂止是没脸,有人在城里的江边见过他,破衣褴衫,跟讨饭的没有两样。”
还有人说,“他早就投了江。”
牛博士,是死是活?似乎成了一个谁也说不清、猜不透的谜。
梅花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不停地往火盆里添些纸钱。火光在她沟壑丛生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的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一片被反复捶打后的木然和哀慽。那跳动的火焰,像是一个沉重而倒置的感叹号:为她自已,也为牛博士,或许还为着一点其他什么……
【后记】
一炷香火,几缕青烟。
当执念被香火点燃,多少人在岁月的飓风里迷失自我的本心?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机缘所诱惑,又被根深蒂固的观念捆绑着,在命运的暗礁上撞得遍体鳞伤,留下一声声随风飘散的叹息。
牛博士的故事,从乡野到都市,从光鲜到颓唐,从虚妄到荒诞……最终化为一缕缕渐行渐远的青烟。这其中,没有简单的是非对错,只有被洪流裹挟的浮沉,以及在灰烬里依然明明灭灭、迟迟不肯褪却的星火。
火焰终将熄灭,青烟终会散尽。唯有余灰默默背负着过往,静静孕育着新生。
这,或许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