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虹 曹雯芹:生命史诗苏东坡(八)

2022-04-12 15:32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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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州之隐: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在古代中国,人事便是时局。人事如棋时时新,时局也随之变幻莫测。

  元祐八年(1093年),苏东坡57岁,他遭遇了政治和生活的双重打击,两个在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女人相继离世,一个是欣赏他、信任他、启用他,并亲赐他金腰带的宣仁高太后,另一个则是跟随他、陪伴他、照顾他的妻子王闰之。

  宣仁高太后去世,轻率鲁莽而脾气暴躁的年轻皇帝宋哲宗亲政,他启用新臣,开逐旧臣,作为高太后最信任的臣子苏东坡必然要遭到清洗。朝堂之上,一时间变了颜色,黑与白、忠与奸,全凭皇帝的喜好,贤臣凋零,宠臣上位,奸臣当道,高太后苦心经营数年形成的良好政治局面被破坏殆尽,大宋江山露出衰败之势。

  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苏东坡被罢黜,剥夺了官阶,被贬为“知英州”。他是贬谪到广东高山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人。这一次,他要跋涉一千五百里,以年迈多病之身,从中国的北部至中国的南部。人还未至,又被续贬到广州迤东七十里的惠州充任建昌军司马。

  这个时候的苏东坡面对血雨腥风、刀霜剑雨,已经能够淡然处之,于内而不愧,于外则坦然。在他看来,政治法则就是“适者生存”,弱肉强食。

  但人生的法则是什么,是“仁者生存”,仁者无疆,只有仁爱和大义才能支持人们走向广阔的远方!苏东坡把家人安顿在了江苏宜兴,带着朝云和幼子苏过,又一次开始了他的伟大远征。

  九月,苏东坡路过赣粤相交的著名隘口大庾岭,再往前,便要入境岭南了。此一去,凶吉难测,生死难料。宋代官员若贬官岭南,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终结,苏东坡在这里再次回望家国、领悟人生。他明白,他将以另外一种状态屹立于这天地之间,于是写下《过大庾岭》: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唯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宋 苏轼《过大庾岭》

  十月,苏东坡抵达惠州。身处亚热带的惠州,天气、植物、风光,全然不同于中国的东中部。虽是十月,这里却依然草木葱茏,鲜花怒放,水果飘香。那些不曾见到的瓜果和树木,给诗人苏东坡带来了生命新的惊喜,甘蔗、荔枝、香蕉、槟榔处处都是,人们生活的恬然自得,与他想象中的凶险、荒凉完全不同。

  在地方太守的礼遇下,他先暂住政府官舍之中,后又搬到嘉祐寺,不久又在嘉祐寺的东面辟出一间小屋,名曰“思无邪斋”。嘉祐寺的山顶,有一松风阁,他常常在那里登高望远。一天,从松风阁下山回家,他突然想:“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人若悟此,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苏东坡一次次从命运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没有谁能摧残他的精神,也没有谁可以退却他的意志!哪怕被放逐在家国之南,哪怕生命衰老,他依然赋予生命以鲜活的色彩。他怡然垂钓。离嘉祐寺不远的江郊,他一人一竿,如老僧入定。

江郊葱昽,云水蒨绚。碕岸斗入,洄潭轮转。

先生悦之,布席闲燕。初日下照,潜鳞俯见。

意钓忘鱼,乐此竿线。优哉悠哉,玩物之变。

  ——宋 苏轼《江郊》

  他欢乐酿酒。惠州家家户户酿酒的生活方式迷住了他,“万家春”“真一酒”“桂酒”,他一一尝试,乐此不疲。

拨雪披云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

稻垂麦仰阴阳足,器洁泉新表里清。

晓日着颜红有晕,春风入髓散无声。

人间真一东坡老,与作青州从事名。

  ——宋 苏轼《真一酒》

  他饱食荔枝。和许多被贬官员心情哀怨嗟叹不同,在岭南,他显得更加平和,不见了黄州“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失意与苦闷。在荔枝上市的季节,在思无邪斋里,他吃荔枝,写诗,好不快哉!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宋  苏轼《食荔枝》

  他热心公益。苏东坡的生活绝不寂寞。惠州东、西、北三面,有五个县的太守,仰慕他的大名,不断给他送酒送食物,与他密切交往。利用这样的影响力,他集众人之力,在惠州建起了两座桥,一个在河上,一个在惠州湖上。他把无主野坟的骸骨重建一大冢埋葬,并亲写祭文。他还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倡导人心向善,那个池塘即名为“苏东坡放生池”,直到清末,当地百姓还保持着在节庆之日,买鱼放生的风俗。他还给当地太守王古写下创立公家医院、引山泉入广州城等种种建议,解决了当地百姓生活中的大难题。尽管他已不关心政治,但老百姓的生活,他永远挂在心头。

  然而,惠州的温柔时光,伴随着朝云的离世而戛然而止。朝云曾经惊艳了苏东坡的杭州岁月,让他发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惊喜。从此以后,十余年来,朝云时刻陪伴在苏东坡的身边,南北奔波、山高水长,得意失意,她总是宠辱不惊,安之若素。他们在黄州生下的孩子才10个月大就病亡在旅途,从此,朝云未再生育,这是苏东坡和朝云一生的憾事。

  夫人王闰之的离世,给苏东坡的内心增添了新的伤痕,还好有朝云不离不弃的陪伴与照顾。苏东坡和朝云几乎日夜相伴,他愈来愈离不开朝云。来惠州这年,他为朝云写下了两首诗词。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宋 苏轼《朝云》

  他感叹朝云不离不弃的坚贞,他也遗憾于朝云失去了爱子。他觉得,朝云不是尘世的女子,而是下凡来的仙女,伴他参禅、炼丹,一旦丹药练成,她就会和他了断尘缘。又是一个秋天,闲坐在院内,朝云再次为苏东坡唱起《蝶恋花·春景》,这是苏东坡十分喜爱的一首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宋 苏轼《蝶恋花?春景》

  当王朝云唱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她竟难掩惆怅,悲伤痛哭,甚至不能自已。苏东坡握着她的手问道:“爱妻为何如此悲伤?”王朝云哽咽着说:“这两句太过悲戚,我唱不下去了”。苏东坡难道会不懂朝云此时的心境?她是在感叹苏轼和自己,如同无根的浮萍一样,漂浮不定,天下之大纵然有芳草青青,但却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栖身之地。她也在感叹时光易逝,好景不常在。苏轼佯装哈哈大笑道:“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王朝云听完之后,也开始破涕为笑,两人依偎在一起。

  绍圣三年(1096年)七月,因为不幸感染瘟疫,朝云猝然离世,年仅三十四岁。这位陪伴苏东坡二十三年,风雨携手,日夜相伴,你侬我侬的江南女子,化作一缕香魂而去,这简直摧了苏东坡的心肝。因为朝云是个佛教徒,依照朝云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惠州西湖的栖禅寺下,好让她的香魂沐浴佛音与松风。在墓上筑有六如亭,苏东坡在亭柱上写下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不久,苏东坡又陆续写下《悼朝云诗并序》《惠州荐朝云疏》《丙子重九诗》《雨中花慢·嫩脸羞蛾》等诗词来寄托他的哀思。其中,最负盛名的一首是那年十月他写的《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宋 苏东坡《西江月?梅花》

  梅花冰肌玉骨,宝相庄严,慈悲美玉,他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苏东坡立于梅花树下,只觉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梅花年年可以相会,而朝云却永远只在梦中。从此,苏东坡孑然一生,终生不复听《蝶恋花》。千年以后,惠州人为苏东坡在西湖孤山修建纪念馆以纪念这位伟大人物。

  据统计,苏东坡寓居惠州约两年七个月,留下诗词、序跋、书画等作品多达587首(篇、幅),合江楼、泗州塔、嘉佑寺、朝云墓等一批文化遗址直到今天还被人们参观游览。在不经意间,苏东坡给惠州留下了无比珍贵的文化旅游遗产,对惠州的影响深远,一如清代诗人江逢辰所说: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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