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虹 曹雯芹:生命史诗苏东坡(五)

2022-03-24 18:21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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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州之赋: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黄州位于今天的湖北省黄冈市。公元1080年,“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于此担任团练副使。

  黄州,是苏东坡生命地图上的耶路撒冷,充满苦难却孕育出伟大和神圣。

  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中这样写道:“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苏东坡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

  元丰三年(1080年)大年初一,苏轼和长子苏迈,在御史台差人的押解下从京城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在二月初一到达了黄州,一个长江边上的穷苦小镇。

  初到黄州,苏东坡内心充满着失落与彷徨,他刚刚从“乌台诗案”的噩梦中醒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之感。他曾在仙界,而如今却被打入凡间,以戴罪之身要开始那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他需要在尘世中重新安顿自己,在生命中重新寻找自己,在精神中重新升华自己。

  在尘世中重新安顿自己,从书生到农夫。在黄州,苏东坡首先面对的,就是生存的难题。他要带着一大家二十余口人在黄州活下来。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每月月初,拿出四千五百钱,将其分成三十等份,用长柄木杈一份一份地挂在房梁上,然后每天早上取下来一份。可是哪怕这样的精打细算,家里也面临着断炊的危险。

  这年春天,苏东坡看上了城东的一片山垄,荒废着,有五十多亩。在友人马梦得的帮助下,苏东坡终于拥有了那片荒地,他脱去文人长衫,换上布衫短裤,成为了一位地道的农夫。他想起唐代白居易曾在流放时躬耕于忠州东坡,于是,他将这片城东的土地也命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宋苏轼《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刚到黄州,他们一家人先暂住在驿站——“临皋亭”。“临皋亭”靠近长江,年久失修,潮湿逼仄。

  第二年一月,苏东坡带领家人伐木垒砖,在东坡建了一座农舍,有房五间。因房屋成时正逢大雪,他遂名为“雪堂”,并在墙壁上画了雪景,画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此后,他便经常在雪堂中煮酒煎茶,写字画画,诗书待客。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诗中,他描述了自己此时的农夫生活: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宋苏轼《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两三首其一》

  在生命中重新寻找自己,从济世到隐士。人生的种种际遇,让苏东坡百感交集。在“定慧院(苏轼曾暂时借住的一座山间破庙)”内,他一人面对残月、梧桐,他一人感受暗夜、孤寂,他发现自己,追问自己,审视自己: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宋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生命可以选择,他是否会另外选择?苏东坡有自己的答案,在给至交李常的信中,他写道: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苏东坡有着传统士大夫的风骨,风雨何惧?刀枪何惧?在道路的选择上,他宁愿做“幽人”“孤鸿”,也绝不迁就,更不低眉折腰,“道理忠义”“有益于世”始终是他处世的信条,他将用一生去坚守。

  对于眼前的隐士生活,他十分恬然自得: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宋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据说,当地太守看到此词,大吃一惊,难道苏轼要逃走?于是他急忙赶到苏轼的家中,发现苏轼睡得正香,这才放下心来。

  在精神中重新升华自己,从苦闷到解脱。初来黄州,生活窘迫,生存艰难,前途黯然,这一切,都成为了苏东坡苦闷的根源。元丰五年(1082年)春,在黄州的凄风冷雨中,在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中,苏东坡即兴写下《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宋苏轼《寒食雨二首》

  他自己不曾想到,这一诗帖,后来被世人评为天下第三行书,与王羲之、颜真卿比肩而立,足足惊艳了1000年。他的诗,真情涌动,苍劲沉郁,饱含着生活凄苦,心境悲凉的感伤,富有强烈的感染力;他的书法,淋漓多姿、意蕴丰厚,一气呵成,成为苏轼书法的代表之作,充分体现了苏轼“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书法精髓。

  渐渐地,苏东坡从苦闷中走了出来。在黄州,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春种秋收,风吹雨淋,把根深深扎在黄州的泥土里。

  他开始笑对风雨!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愈磨难,愈强大;愈贫乏,愈坚韧;愈叵测,愈乐观!以不变应万变,以欢乐对苦难!这就是苏东坡,短短一首词,却将他的抗争、豁达、潇洒跃然纸上!

  弘毅的精神滋养着他的文风,他的作品开始走向颠峰。在黄州西北,长江之滨,距离太守官邸数百步的地方,有一片赤色的悬崖峭壁倒映在碧绿的江水之中,当地人皆称为“赤壁”。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于七月十六日和十月十五日两次泛舟于赤壁之上,写下了两篇以赤壁为题的千古名篇《赤壁赋》《后赤壁赋》。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宋苏轼《赤壁赋》节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宋苏轼《后赤壁赋》节选

  在这两篇赋中,苏东坡用生动的笔触描写了水光、山色、明月、霜露,他更通过一问一答和瑰丽的想象展开了对人生终极命题的思考,人生怎样才是有意义?人生该如何面对无法逃脱的苦闷?人该入世还是出世,该醉心于尘世的功名利禄还是淡泊一切?人生该如何面对痛苦磨难?他以佛、道、儒三家的思想为武器,用辩证的观点看待万事万物,化消极为积极,有限为无限,进而实现了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伟大超越!伟大的作品就这样伴随着思想的升华而诞生!

  苏东坡再次立于长江之滨,他立于历史的江畔,在这里,他凭吊古人,那故去的风流人物,才略、气度、功业,让人景仰。于是,他写下又一首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黄州,犹如一座巨大的熔炉,重新塑造了苏轼的灵魂。在黄州,他站上了无与伦比的文化颠峰。

  据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段话是讲,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有个幕客擅长歌咏,于是问:“我的词跟柳永比怎么样?”(他)回答道:“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姑娘,拿着红牙板,歌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的词必须是关西的大汉,(用)铜的琵琶,铁的绰板,歌唱‘大江东去’。”苏东坡因此而放声大笑。寥寥数言,写出了苏东坡开创豪放派词风,为宋词做出的不可估量的贡献。

  在黄州度过四年零二个月后,元丰七年(1084年),宋神宗皇帝亲自下令,把被贬黄州的苏轼挪到离京城开封不远的汝州(今天的河南汝阳)。苏东坡再次启程,开始了人生的下一站。但终其一生,他都将黄州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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