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新落成的上饶市博物馆有个“天潢贵胄”的展览，展期至7月17日。该展览展出了刘海粟美术馆馆藏的五件藏品。其中有八大山人的两件：《行书自作诗》《牡丹孔雀图》，石涛的两幅山水：《黄山图》《竹溪琴隐图》，另外有石涛与八大合绘的《松下高士图》——

这幅《松下高士图》创作于1701年，纵2.51米，横1.35米。据说，除了这幅《松下高士图》，八大和石涛还合绘过其他作品。但是，历史上八大和石涛是不是合作绘过画？这是有不同意见的。因为两人从未见过面，他们是如何合绘这幅画，很难说清楚。

可不管怎么说，八大和石涛确实是人们常常连在一起说的两个人。

在中国美术史上，清末明初的石溪（髡残）、弘仁（渐江）、八大、石涛是著名的四大画僧，也就是四个和尚画家、即四个画和尚。其中八大和石涛尤为人们同时并举对比。

八大和石涛这两个人的艺术成就、风格及其他们之间的交往都是中国艺术史上的罕见现象。

八大和石涛确有许多相同之处：

两人出身相同，出身皇族，都是朱元璋的后代，出生于帝王胄裔。八大的身世前文已有叙述，此处不赘。石涛是明宗室靖江王赞仪之十世孙。明亡时石涛只有4岁。1645年其父亲朱亨嘉在广西桂林自称监国。随后被唐王朱聿键（自称降武皇帝）并在1646年杀害。石涛被王府中的一个仆臣负出，逃过一劫。为保命性命，逃到离桂林二三百里的全州湘山寺出家当了和尚。在那里潜心学画，这才有了以后的艺术成就。

两人的人生经历相同，都经历了明清交替的历史巨变，都是遁入空门，长时间地在寺院里做和尚，用自己剃度、而不是被清廷剃发的办法，既躲过了清廷的追捕追杀，又维护了自己的清白与自尊。

两人的政治倾向和思想情感相同，都是前朝遗民，对前朝故国始终怀念不忘，虽然石涛曾两度接康熙的驾，并一度混迹京城，企图博得赏识，但最终还是万念俱灰。

两人的艺术成就相同，都喜欢书法，喜欢诗，都是大画家。

两人的性格与素养也相同，都有强烈的个性，有创造力，都有很高深的学问，对儒佛道三家都有研究，并将这变成自己的人生智慧。

八大和石涛也有不同。

石涛“热”，看石涛的画就会冲动。石涛的画给人狂热、热烈的感觉，石涛的艺术，狂涛怒卷，他有诗说：“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又说：“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这简直是李白的遗风。石涛在南京时，画过《万点恶墨图》，满纸烟云翻腾。后来在扬州，他又画有《狂壑晴岚图》，挟带着晚明狂禅之风，他的意气是“崩空狂壑走天半”，他的笔墨是“狂涛大点生烟云”。

而八大却是“冷”的、冷峻的，特别冷静、平净、甚至寂静。八大也有狂劲，他好酒，几乎每画必喝，朋友龙科宝曾描绘八大画画：

“山人跃起，调墨良久，且旋且画，画及半，阁毫审视，复画，画毕痛饮笑呼，自谓其能事已尽。熊君抵掌称其果神似，旁有客乘其余兴，以笺索之，立挥为斗啄一双鸡，又渐狂矣。遂别去。”

八大作品中很少有石涛那样的狂态。八大的诗幽冷艰深，不易理解。他的画总有一种永恒的冷寂的感觉，“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在八大山人的画里，鸟不飞，鱼不游，叶不抖，风不吹，花不是争奇斗艳，迎风怒放，只是在石头缝里、山涧里幽幽地开着;石头也没有嶙峋纵横的姿态，却好像存在了千百年、并还将千百年地存在下去。他的画面总是这样，在宁静幽深之中，有生命的烟雾。

石涛常常令人心潮激越，而八大却总是让人心灵震撼。

石涛深受楚辞的影响，有一种楚风吹拂、缠绵悱恻的意味，有难以忘怀的家国情感，作品中透出缠绵凄婉的韵味，个性中也有放旷高蹈的楚辞情调。哀怨、迷离、狂放，构成了楚辞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也体现出石涛绘画艺术的风格。石涛的艺术给人的感觉是：天花自落，襟怀自张，凄楚迷离，别有风味。

而八大就不同了，他不是通过外在世界的渲染，抒发心灵的哀伤，而是侧重在表现内心的平宁。小花对危石而微笑，小鸟踏危石而轻吟，不是守分从命，更是超越危困的世界。朱良志先生说：八大从总体来说是孤峰突起的，这在中国绘画史上是罕见的。

八大和石涛笔墨与书法上也有很大不同。石涛长于墨法，八大长于笔法。石涛的画总有黄山画派、宣城画派的影响，氤氲流荡的黄山影响他一生的艺术，他对墨法曾有很深的钻研。八山人大的绘画，“墨”用得好，“笔”更得到激赏。清俞樾将石涛与八大的画相比较，说：“山人笔墨，以笔为宗；和尚笔墨，以墨为法。”这里“山人”是指八大，“和尚：是指石涛。

就书法而言，两人各有所长，石涛如张旭的书法燕舞飞花，八大如泰山金刚经书法古拙苍莽，但总体而言，八大的书法成就要高于石涛，而且，八大将绘画、书法融合贯通到妙境。吴昌硕说八大“笔力千钧”、“笔如金钢杵”，潘天寿也说八大“妙用金钢腕”。这个特点既体现在他的绘画，而常见于他的书法。

朱良志先生认为：这两位大师晚年的艺术是互相影响的。石涛对八大有影响，甚至改变了晚年八大的画风。而石涛学八大就更明显了。即使与八大齐名，石涛对八大也非常崇仰，他得到八大的《大涤子草堂图》后欢喜非常，特意题写古风长诗，其中有“西江山人称八大，往往游戏笔墨外。心奇迹奇放浪观，笔歌墨舞具三昧。……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等句，足见仰慕之切。1696年之后，石涛建了一个大涤堂，这是他平生自己建立的唯一的家，其中的中堂画就是请八大来画的。他说八大是“书法画法前人前”，对八大的艺术由衷的钦佩。石涛晚年的荷花、花鸟等构图偶尔也可以看出八大的影响。

八大与石涛虽然毕生未见一面，但二人的交流是深刻的，通过朋友（比如朱观、程京萼、张潮、陈鼎）传递信息极为频繁。石涛的画弟子后来到了八大那里学画，八大的画通过石涛的介绍，在扬州乃至南京等地有很高的声望。

《不语禅》第5章结束。

 

本文根据拙著《不语禅——八大山人鉴赏笔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5篇第17节修订。

 

作者：姚亚平
编辑：陈婷 审核：李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