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是怎样用一幅牡丹画来说生、说死、说家国的?

2022-06-16 11:46 阅读
平常心得

   《传綮写生册》共十五开,这幅《墨花》是其中之十,纸本墨笔,纵24.5厘米,横31.5厘米,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作于1659年(顺治十六年),八大山人时年34岁。   

《传綮写生册》之十《墨花》,《八大山人全集》第1册第12页,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此时,八大经历了一系列巨变:1644年崇祯皇帝上吊、明朝灭亡,1645年清兵第一次进南昌城、“父死”家散、自己逃入西山,躲藏三年;1648年清兵第二次攻入南昌并屠城,自己遁入空门、继而剃发为僧。八大山人面对天崩地坼的巨变,万般无奈,万念俱灰,惊魂甫定,只好潜心学佛了。这幅《墨花》就是创作于这个时期。

    这幅《墨花》有几个特点:

 

    一、此画物象欢快,画风明丽。“墨花“就是墨画的牡丹,也是黑牡丹。画面从左边伸出一丛牡丹,花大瓣密、花枝招展,花型典雅,花姿绰约,八大山人用一支毛笔能把牡丹画得如此色泽艳丽、雍容华贵,真人令人叹服,而且不是由下往上开,而是从上往下覆盖,既画出了牡丹的高大、茂密,又画出花丛之外的空间,显露出牡丹的疏朗,还形成一个画框,真是匠心独运,妙手天成。

 

    二、此画具有一种明显“水”气。八大山人以水分饱满的笔墨来画牡丹,几枝牡丹画得是笔法多变,有枯笔,有湿笔,枯、湿对比,趣味横生;有淡墨,有浓墨,浓淡辉映,富有变化,表现了一种气韵节奏,墨迹深浅之间显得花瓣有形有度,清纯通脱,墨色淋漓之中显得用笔酣畅、中和温润。整个画面出现的水迹清晰而生动,笔与笔的交接,从湿到枯的过渡,韵律节奏渐变而显现出生命的活泼。

 

 三、此画的诗与画,搭配布局比较特别。八大山人一般把题画诗和落款、印章放在画面的左右上方,或左下方,但这幅《墨花》的左上、右上都是牡丹,题画诗、印章偏偏题在画面的正中央。此诗、此字、此印的写法、位置,都可以看出作者对诗、印的内容抱着郑重的态度,还略带拘谨。

    

    “刃庵”与“传綮”都是八大山人刚出家时的法名。

 

 四、此画的书法有看头。

八大山人的书法和他的画一样,十分有名。此幅《墨花》的书法值得品读。

《传綮写生册》是八大山人的早期作品,此时八大还很年轻,画是“熔空灵剔透与朴拙生峭于一炉,戛戛独造了”。字呢,说不上狂伟,还相对老实,《传綮写生册》上的题诗,纯乎欧阳询体段,这是当时八大的楷书基础。欧阳询的字,严谨工整、平正峭劲,笔力刚劲,一丝不苟,但容易写得拘束,而八大山人放逸之笔来写欧体,清新、劲健,了无琐畏,且多用隶笔。(参见孟会祥:《读八大山人》)

 

 五、和八大山人的其他画一样,题画诗都耐人寻味

尿天尿床无所说,又向高深辟草莱。

不是霜寒春梦断,几乎难辨墨中煤。

    此首诗真是和尚写诗,诗中多有佛家口语,“情逸韵拔”,而生峭意味十足。

    第一句中的“尿天”“尿床”指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现象。佛家语中有“五台山人云蒸饭,佛殿阶前狗尿天”(《洞山良价传》)、“尿床鬼子”(《临济语录》)的说法。第二句中的“草莱”,草丛,《孟子.离娄上》:“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又向高深辟草莱”这一句是指死后葬入山野草丛。陶渊明也有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

    此诗的第一、二句是用禅语来说生与死。他以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现象“尿天尿床”来说生,以“向高深辟草莱”来说死。此诗前两句是说人生于世不过吃饭、睡觉、屙屎、撒尿,死后也不过葬入草莱之中,如此而已,就这么简单而平常,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所说”)。

    此诗的第三、四句“不是霜寒春梦断,几乎难辨墨中煤”,是什么意思呢?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以黑牡丹隐喻富贵场上一团墨,墨得就像“难辨墨中煤”,有的说是指清王朝的当道者。其实,“墨中煤”,佛家禅宗语,出自曹洞宗禅师宏智正觉(1091~1157)批评神秀禅法说:“菩提无树镜非台,虚净光明不受埃。照处易分雪里粉,转时难辨墨中煤。”(《宏智禅师广录》卷四,《大正藏》卷四八,37b)这是说,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的说法,就像区分“雪里粉”、“墨中煤”一样,是荒谬的。

    但是,八大山人在这里是借禅宗话头一语双关地表达了他对崇祯皇帝、朱明王朝的怀念。“霜寒春梦断”,指明了时间是三月暮春,既含崇祯皇帝自益的时间——三月十九;又暗含牡丹花开时间——暮春三月,“墨中煤”既是指佛家语,又含地名,即崇祯自缢的地点是皇宫后的煤山。

 虽然各个词语解释清楚了,但串起来,整个诗句的意思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八大山人这首诗的意思大约是:“生”没有什么好说的,“死”也就那么回事。如果不是那年“霜寒春梦断”(1644年暮春三月的清兵攻占北京),人们就昏天黑地辨不清楚形势发生了天崩地坼的变化。当然也有另一层意思:如果不是那年“霜寒春梦断”,我怎么会搞得像现在这样“墨中煤”一样,分辨不清,荒谬不经,变成了一个精通佛教经典、禅宗要义的和尚呢?

现在,我们可以厘清八大山人在画这幅画、题这首诗时的思路:他以笔墨画牡丹,画的是“黑牡丹”,就由“墨”“黑”联想到“煤”,按下来,既由“煤”联想到禅宗的话头“墨中煤”,也由“煤”联想到“煤山”,再由“煤山”联想到崇祯之死。(同时参见王天民:《八大山人诗选评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九卷·下)

 

 六、此画的画面与诗意,有冲突,却统一。欣赏了画面,弄通了诗意,我们还是不明白,八大山人把这牡丹和这题诗搁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画面是这样清丽水气,轻快明亮,题意却那样艰涩隐晦,沉重纠结,这样的清丽滋润的笔墨,配上晦涩的诗句思想。

 而且,一般人印象中的牡丹花,花光灼灼,富丽煌煌,而八大山人则用牡丹去表现尿天尿床、高深草莱甚至墨中煤,这正是对改朝换代、国破家亡具有深切之痛,心像才会幻化出如此的笔墨形象。

“墨中煤”表达八大山人的处境、环境与心境。他命运多舛,人生坎坷,处境艰难,他对现实黑暗是不满的、绝望的,他的心境是悲凉的、失落的、无奈的。但令人惊奇和佩服的是,对照那黑暗的环境、艰难的处境和悲凉的心境,八大山人却画出这样一幅清新、通透、水润的画面,让人感受到一份淡定、从容、自信。

 当然,这幅画也可以这样理解和欣赏,八大山人是“以乐景来写哀情”,尽管此时社会趋于稳定,人生的无奈逐渐归入平淡的生活,心态渐渐归于平和安详,但八大山人命运多舛,家国情怀难以忘怀,王孙情结郁结不化,心境悲愤郁闷,痛苦挣扎,“苟全性名于乱世”,只是活着而已。他即使把一丛牡丹画得清新水灵,可那首题画诗中生涩的禅林话头、生死话题,诗画搭配,却鲜明地表达了八大山人的生活感受,那就是八大山人在给方士琯的信中说的:“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

    我们读着八大山人的这幅画,似乎听到了八大山人那生命的沉重叹息:唉,这样活着,我容易吗!?

 

本文根据拙著《不语禅——八大山人鉴赏笔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5篇第14节修订。

 

作者:姚亚平
编辑:陈婷 审核:李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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