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人尽望

2022-09-22 12:01 阅读
大江网-江西工人报

  □ 朝颜

  遗忘大约是我终身无法习得的本领。总是在某一个瞬间,灵魂被记忆点燃,众多的细节汹涌而至。正如现在,一轮明月停在时间的枝头,像安静而有力量的目光,凝视我,洞穿我,也将莫名的忧伤泄漏给我。

  片断时隐时现。二十年了,我的二奶奶,从来没有因为肉体的深埋而在这个世间销声匿迹。明月替她走过乡村的沟沟坎坎,也替她保管辗转零落的破碎光阴。

  我有过无尽的痛悔。童年像一条淌满错误的河流,我在河流中快步行走,河水捡拾了我的荒唐和无知,却从来不为一个人的成长和顿悟而倒流。

  我曾无比可耻地伤害了二奶奶。

  是一个中秋节的晚上,月光被树影摇晃,我被厨房里扑鼻的肉香诱惑,加快了奔跑的脚步。母亲吩咐我,去喊奶奶上屋来吃团圆饭。我应声从自家屋门前蹦跳着向小路跑去,边跑边拖长了尾音呼唤:“奶奶——奶奶——吃饭啦!”我家的大黑狗跟在身后,摇头摆尾,伸长了舌头,仿佛也在期待一场盛宴的开启。

  在简单而幼稚的心眼里,我早认定了自己要喊的人是谁,并从未预演过如何应付一个需要智慧的意外。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在一声声的呼唤中,我的亲奶奶许是没听见,许是回应的声音太小。二奶奶却从私厅里探出头来,给了我无比亲切而嘹亮的回音:“哎——满妮,你是喊我吗?”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今日拥有的一切去换回那一声无比愚蠢莽撞的回答:“我不是喊你,我喊的是我自己的奶奶!”一柄利剑那么锋利,那么斩钉截铁,瞬间刺破了温馨而美好的月色。

  我看见二奶奶当即神色黯然,失望地缩回了伸长的脖颈:“唉,你这妮子呀。”此后的许多年,二奶奶在人前将这句话唉声叹气地念叨过多次。彼时我对人间之事有太多的不懂,直到经年以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时光能够领我回到那个夜晚吗?我愿意重新开启童音,甜蜜蜜地围绕着她叫:“奶奶,奶奶……”可以是一千声,一万声。

  一个终身未育的乡村妇人,一个对众多孙辈付出全部疼爱的女人,当她老了,多么希望像一个真正儿孙绕膝的奶奶那样,得到所有人的敬重与感念。可是,失望却像葛藤那样缠绕着她。

  在父亲的口述中,二奶奶的一生像透进窗幔的月光那样,从模糊中渐次明亮起来。是的,她嫁到麦菜岭之前,已经经历了两次不堪回首的破碎婚姻,身边还拖着一个亡夫与前妻的儿子。她原想将孩子带在身边,可是家婆不让,在乡村,男孩向来是家族里继承香火的男丁。我的二爷爷新近丧偶,经人介绍,一桩乡村婚姻在一日之内一锤定音。会有爱情吗?当今天的我脑海中闪过这个近乎奢侈的词语,难过像泡沫那样浮泛上来,怎么也按压不住。那场婚事,连一个最简单的仪式都没有,二奶奶将一个包袱放进二爷爷的房间,然后捋起袖子做了几个家常菜,就算在一个家庭里安定下来。

  她来了,就没有想过离开,或者,也根本不具备离开的条件。她一定曾经在梦里看见过开枝散叶、儿女绕膝的情景:夏天的月光下,手摇蒲扇,目光久久地抚在孩子娇嫩的身体上,没有一只蚊蝇逃得过她的眼睛。多少次从梦中醒来,凄清的月色照进那间简陋的屋子,两个已渐知天命的人相对无言,暗暗地吞下了命中的落寞。

  的确,二爷爷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他认命了。没有子嗣的女人在农村总是前景堪忧,骨头里都能透出凉来。后来,二爷爷过世,在亲族的商议下,排行老二的伯父过继到二奶奶名下,从名义上,她便拥有了子孙满堂的一个大家庭。

  二奶奶一向是操持家务的好手,也许是为了在这个家庭里立住脚跟,她更是尽量将脏活累活揽到身上。一好百好,是她一生信奉的箴言。有了二奶奶,二伯一家因此有了更多的精力投入田间劳作。事实上,在未行过继仪式之前,二伯的几个孩子都是她相帮着带大的。

  小时候,我也经常被母亲托付给她照看。虽然不是亲奶奶,但她对我的疼爱似乎从未输于亲奶奶。幼时的一个午后,我睡醒爬起,发现大门紧锁,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大人。我被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恐慌笼罩,从狗洞里爬出去,一边哭泣一边飞奔着寻找二奶奶,看见她,便扑进怀里号啕大哭。二奶奶一边哄我,一边从锅里拿出一个煨熟的甜红薯,温柔的语声里满是抚慰:“满妮不哭,吃个红薯。”直到我吃成个大花脸,破涕为笑。

  现在想来,那时候我为什么不去寻找父母,也不去寻找亲奶奶,也许对二奶奶的那份依赖,已像屋后的苦楝树,根须深深地扎进了泥土。

  记忆中每年中秋节来临前,都有人来给二奶奶送节。隐约觉得是她娘家的侄儿或侄儿媳等,平时不来往,但这个节却是不能免礼的。送节,相当于维系一个家族的亲缘血脉关系。衣食不丰的年代,节礼不多,顶多是两斤月饼、两斤桔饼或柿饼。总是于上午晃荡晃荡地拎了来,不留下吃午饭,马不停蹄地返身走了。许是他们理解二奶奶的尴尬处境,不愿叨扰。这时候如果碰上二奶奶下地或洗衣去了,我听到有人喊“九秀姑姑”,自然要出去应门,来人也不多问,直接就把礼品递到我手上,吩咐我交给二奶奶。

  小时候,我一年到头嘴巴总是寡淡,不到中秋节那天晚上,是绝沾不上月饼边的。莫说月饼,就是一小块甜饼干也可遇而不可求。可想而知,我对月饼有多么馋涎欲滴。抱着那几斤散装的月饼,我掀开袋子,嗅了又嗅,摸了又摸。那诱人的香味,不时恶作剧地钻进我的鼻翼,搅动我的唾沫,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追随我的那只大黑狗似乎也闻到了甜味,不停地围着我打转转,尾巴摇了又摇,流着哈喇子的舌头伸得老长。只有那些蠢笨的母鸡不晓得讨好人,兀自咯咯哒哒地叫个不停。我无数次下了决心要占为己有,又无数次地推翻这个骇人的决定。心中的害怕与渴望交缠,被时间算计,度秒如日。直到终于战胜一切魔鬼的诱惑,完好无损地等到二奶奶归来的时间。

  而今回想起来,我怀疑她只消轻轻地瞄一眼,便知道我经历过多么痛苦的挣扎。我的诚实显然让二奶奶极富好感,她毫不犹豫地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月饼,塞到我的手里,说:“满妮,你吃。”我的整个身心被那金黄的光焰照亮,简直不敢相信幸福会如此轻易地来临。二伯父家堂兄堂姐众多,两斤月饼也就八个而已,再怎样也轮不着我独享其中的一个呀。我贪婪地捧了月饼,一口便咬出一个月牙儿。随之而来的,是渗入肺腑的香以及沁入骨髓的甜。二奶奶笑眯眯地望着我,自己却没有品尝半口。

  许多年以后,我吃过无数包装精美、口味各异的月饼,却再没有一次像二奶奶给过的月饼那样甜进岁月的深处。

  待得年老体衰之时,辛苦劳累了半辈子的二奶奶,拉扯大了一串孩子的二奶奶,却由于与二伯母的失和,最后住进了敬老院。此后,她再也没有回过麦菜岭。我偶尔跟随二伯父去送谷子,才能看到她。二奶奶依然喜欢摸着我的脑袋,亲热地喊我“满妮”,只是我常常发现,她那慈蔼的眼神里,装满了深深的失落和孤单。她曾经多么喜欢热闹,她曾经是全村最能干的做米果高手,所有的家庭都请她去帮忙。可是后来,她失去了委身过依恋过的村庄。

  最后一次见到二奶奶,我已经念初中了。彼时亦是中秋将至的时节,二奶奶已经病入膏肓。她被胃癌折磨多月,粒米未进,形销骨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能嗫嚅着嘴唇,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满妮,你来了。我床头有饼,快拿去吃吧。”她吃力地将嘴唇往后努着,示意我饼的方位。我不敢违逆,掀开她床头的那块木板,发现一包已经被空气和水分濡成软面团一般的月饼,打开包装,一股浓重的霉味散发出来。二奶奶看着我,示意我吃。我淌着泪,在她期盼的目光中咬了一大口,强咽下肚去。我不知道,这几块饼她留了多久,但是我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留月饼了。

  此刻,我在故乡的远方。夜风吹过厅堂,我试图忘记一株耗尽了力气的衰草,它却越来越清晰地在我眼前摇晃。乡村大地,倒伏下多少这样的衰草?

  仰望蓝色的天幕,有明月照我,濯洗我,所有的往事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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