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华

　　我在老房子里住了十几年，时间一长，家里的顶灯、灶具、热水器等什物，隔三岔五便生出些小毛病来。毛病虽小，但甚是烦人。你想，前面还亮堂堂的灯，一摁开关，突然喑哑，不亮了。晚上起居都得靠它的光，这一喑哑，不就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么？磕磕碰碰的，不便。凭自己学过的物理学常识，我能判断出，这灯不亮了，不是灯管坏了，就是启辉器不行了。于是搭梯拆卸、重新安装，光明顿现，生活很快如常。心想，自己动手，万事不求人，多好。可这样的念头还没有在头脑中盘桓太久，便发现不求人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有一天，家里的燃气灶突然点不着火了。灶具是安装燃气时天然气公司给配的。一个灶具两个灶口，其中一个灶口怎么使劲都打不着火。原来做饭时可以两个灶口同时开工，这一个灶口罢了工可就影响效率了。得找人去修。住在这钢筋水泥森林里，邻里不相望，鸡犬不相闻，问谁去？想到每天上下楼时看到的那些面目可憎、歪歪扭扭的牛皮癣广告，什么疏通下水道的、开锁的、某某师傅、联系电话，虽只是一小格，但密密麻麻，铺顶盖墙。我于是奔出门去，逡巡一番，果然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格修理灶具的小广告：戴师傅，电话：一串数字。字迹有些模糊，可能有些年头了，好歹还能辨认。

　　电话打过去，是戴师傅接的：“哪里呀？你有什么问题？”尖细的声音、略带沙哑，最后一个字带着很长的拖音，听声音应该是个60多岁的老头儿。我赶紧回答：“燃气灶点不着了。”“怎么点不着了？”尖细、沙哑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传出。于是我尽量想象着旋转灶具开关时的情景，啰唆地描述了一番。“你这样讲搞不清楚毛病在哪。”电话那头的戴师傅声音明显有些沉了。显然是我讲的与他想知道的没法卯到一块去。“戴师傅，请你到我家来修吧！”我请求道。“你家那地方太远了，我来不了！”戴师傅不留余地，一口回绝。我的心气腾地就上来了，这啥老头呀，有钱还不赚？可事实就是这样，人家不来，你能有什么辙？记得有本书上说，决定一个人当下情绪感受的，绝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发生在你身边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此刻，我算是领受了。

　　问题还得解决，我横下的心又软下来，商量地问道：“要不我将灶子拆下来，送到你那去？”“这个办法可以，我告诉你地址。”老头不假思索采纳了我的意见。他一边说着他那儿的地址，我一边在脑海中迅速地画出了地图。

　　戴师傅的修理点就在他家楼下的围墙边。这地方可不好找，围墙里侧是工厂的老宿舍区，外边是公园的一条便道，围墙中间被人开了一个六角形的口子，人们在这里钻进钻出，这让我想到杨修对曹操解释“门内添活字，乃阔字”的故事。从外表看，戴师傅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凶样，相反，他是柔弱的，身材瘦小，眼睛眯缝，颧骨突出，手上暴露的青筋就如虬曲的树枝，干枯却有力。

　　戴师傅将我拿来的灶具搁在地上，并没有急于下手，瞅了几眼，又用螺丝刀挑了挑中间点火的接口。“你这是点火的线断了，我给你接上。”说完，戴师傅麻利地给接好了，他旋转起开关，点火处火星冒出：“好了，拿回去用吧。”我连声道谢，付了钱。他抬起头，看到我急着要走，又用他那细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小伙子，你这灶用久了，得换了，不过现在还能用，就不浪费了。”我望了望地上，旁边摆了好几件簇新的燃气灶，看来，戴师傅并没有再做我一笔生意的想法。

　　燃气灶的两个灶口重新又燃起了火苗，做饭的效率又同以往一样，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用钱买了戴师傅的维修服务，戴师傅给了我满意的结果，我们两不相欠，就像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很快我们就相忘于江湖。

　　时间过去了两三年，有一年的冬天，我家的燃气热水器罢工了，天寒地冻的，没有热水，日子都是冰冷的，难挨。又想起了干瘦的戴师傅，拨通电话，号码没变：“戴师傅，我找过您，您帮我修过燃气灶的，您手艺很好，还记得吗？”想起上次的经历，我尽力讨好戴师傅，以唤起他的记忆。我要说动他，这次务必要把他请到家里来，因为这燃气热水器我可没法子拆呀。不知是我的恳切，还是我对戴师傅的赞扬起了作用，总之，他给了我期待中的回应：“好，我来！”他长长的拖音让我欢欣鼓舞。戴师傅技术确实高，手到病除，一会儿，热水就冒着热气汩汩流出。

　　趁着这股热乎劲，我和戴师傅聊起了天。戴师傅说：“我不是不想来你这儿，远了点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找我修东西的人太多了，人家可都急呢。我体谅你，也要体谅他们。”说着，戴师傅收拾好工具，匆匆往外走。当他下到楼，我打开窗户，看着楼下他远去的背影，突然心头一颤，虽然我没少付他一分钱，但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一来二往，我和戴师傅就熟络起来。戴师傅在工厂上班时就挺会修理的活计，退休后，他发现左邻右舍的燃气具坏了挺难找地方修，于是决定在自家楼下开个临时的铺子，帮大家解决燃眉的烦恼。戴师傅技术好，价格又实惠，居民都乐意找他。

　　口口相传，找戴师傅修理的人越来越多，戴师傅的生意也越来越旺。他决定扩大规模，在小巷里租了间店铺，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可以施展更大的拳脚。之后，我那用了几年的燃气灶再一次坏了。当我开着车把灶具送到他店铺的时候，他三下五除二又给修好了，说：“整一整，还可以用上几年。”

　　我装着修好的灶具开车往回走。小巷里店铺林立，人群熙来攘往，开车出去必经这一条小巷。为不剐蹭到人，我小心翼翼驾着车，如龟般行走。好不容易，再走几十米，就要甩掉这条逼仄的巷子了。这时，我突然从汽车的反光镜中发现一个蹒跚跑来的身影，定睛一看，是戴师傅，瘦弱而精干的戴师傅。他跑来干吗，是找我吗？是我落下东西了，还是忘付他钱了？我立即将车停下，摇下车窗，正欲开口，戴师傅用他那尖细而沙哑的嗓音轻声说道：“我担心你开车出去不方便，就过来看看。”这轻轻的一句话，立刻戳中了我，又好像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身上。我微笑地向着他，挥手告别。 后来，我搬家了，再没有找过、见过戴师傅。我从牛皮癣广告上遇见的戴师傅，走进又走出我的片刻生活，犹如投进湖中的石子，倏忽间消失，却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