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赣鄱|何以白舍
位列宋元时期江西五大名窑之一的白舍窑,相比其他四大名窑,有太多未解之谜。
“先有白舍,后有南丰”的说法从何而来?白舍窑始于何时,终于何代?作为宋代主烧青白瓷的重要窑场,一度代表江西制瓷业的最高水准之一,为何早早谢幕……
众多疑问或多或少都有出处和依据,却又缺乏更多佐证。所有的真相,似乎都被掩埋在了旴江河畔山体下绵延数公里的古窑址里。
然而,当看着一件件历经千百年时光流转的瓷品,内心瞬间澄澈。我仿佛感受到唐风宋雨拂面,倾听到山涧流泉叮咚、看得见烈焰窑火烧炼。与诸多谜团的身世截然相反,它散发出来的气质丝毫不加掩饰:晶莹若冰、温润如玉。
这就是白舍窑的境界。
循着历史的雪泥鸿爪,在岁月留存的信息线索中,拂去纷繁芜杂,体悟白舍窑前世今生的真味
白舍,南丰古镇。位于县城西南方向27公里处。汉代以前属于乡间村镇,自古为由赣入粤的重要通道,因其地理位置重要,历代官府都在此设有驿站,乡民则随之开设有百间铺舍,故得名白舍。
南丰县设置于三国吴太平二年(257),较白舍镇稍晚一些,明万历《南丰县志》载“未置县之先有镇(白舍镇)”。“先有白舍,后有南丰”的说法由此而来。
纵观白舍窑历史,几乎与大宋王朝的兴衰处于同一个时间轴。始烧于宋初,兴盛于北宋中期,衰于南宋晚期,元代终烧。
白舍窑最早的文字记录是在《陶纪》,以景德镇陶瓷竞争者的姿态亮相,该文分别附在康熙刊本、乾隆刊本的《浮梁县志》中。元朝蒋祈所著《陶记》又称《陶记略》,是记述景德镇窑业情况的第一篇专文,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瓷器史专著。文章分析了景德镇陶瓷业者的生存环境,其中提到,来自南丰(白舍窑)的竞争,排在第二。“窑家作辍,与时年丰,凶相为表里一也;临川,建阳,南丰他产二也。”
白舍窑的实力还在清同治《南丰县志》卷中有载:“白舍宋时置官监造瓷器,窑数十处,望之如山。”这里传递出两个信息,一是白舍窑并不只是民窑,朝廷专门派出官员监造,说明至少有一部分产品是要送往京城;二是当时白舍窑的繁盛程度。至于白舍窑开设的确切时间、生产年代以及何时具备如此规模等信息,却找不到太多记录。这里烧制出的瓷器很少标注年份。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会会员、文物研究专家陈定荣曾参与白舍窑调查。他于1985年在《江西历史文物》刊发的《试论南丰白舍窑》一文提及,关于白舍窑的纪年墓出土的瓷器很少,具有纪年的瓷器则更为奇缺,曾在百花庄堆积出土一件陶车部件——轴顶碗残块,碗面刻有“元祐戊”等铭文,这是当时仅有的一件白舍窑的纪年器物(直到十余年后,才有另一件“崇宁元年”的纪年瓷器出土),为白舍窑制瓷年代提供了确凿的实物资料。陈定荣推断,元祐为北宋哲宗的第一个年号,共九年,天干含“戊”字的应为“戊辰年”即1088年。
“惟吾宋二百余年,文物之盛跨绝百代。(史尧弼《策问》)”而在北宋中后期,江西文化迅速崛起。适逢盛世,瓷器“China”作为中国的代名词必定在其间闪耀着绚丽夺目的光芒。
试想身处鼎盛时期的白舍窑,一定是烟雾缭绕,热火朝天。经过超1000℃的高温烧造,一件件青白瓷或乘船沿着旴江经抚河入长江,或驮在马背沿着直通粤地的古道,源源不断销往全国和东南亚。从出土的藏品中可以得知,当时白舍窑的工匠制瓷技术高超,烧造工艺一流,出产的瓷器釉色晶莹,被誉为“瓷中之玉”。
到了南宋后期,随着金人入侵,窑工出走散落各地,白舍窑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衰落,最终没有逃过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命运。民国《南丰县志·卷之终》记述“又传元时撤御窑,瓷业顿衰,土人相率徒饶州景德镇,今镇东南乡多南丰原籍”。
白舍窑,以如此悲怆的方式陪伴了一个王朝,从巅峰到落幕。
一条公路开工修建,响彻山体的爆破声仿佛炸开了时空隧道,在橙黄橘绿时,唤醒沉睡近千年的白舍记忆
饶家山,白舍村的一个小山包,白舍窑现存29座古窑遗址所在地之一。
白舍窑窑场广阔,堆积丰富。窑包堆积东起白舍镇东侧的碗窑下,西至官山司茅斜,北自碗头山,南达旴江北岸百花庄,东西宽约2公里,南北长约1公里。大小窑址分布在瓦子山、封山窑、饶家山、船底殿、赖家庵、陈家园、重阳观等山包上。
20世纪90年代末,国家修建昌厦一级公路,途经南丰白舍窑分布区域,将对饶家山2个窑包堆积产生局部破坏。1998年10月至1999年1月,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同意,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丰县博物馆联合组成考古发掘队,对公路所经过的饶家山窑址区域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
沉寂近千年之后,白舍窑终于等来了一次苏醒的机会。
这是白舍窑第一次较为正式的考古发掘,此前只有几次小规模调查和局部试掘。历时4个月的发掘过程,共布方40个,发掘面积3578平方米,出土物1.5万余件,包括瓷器、陶器、窑工具等。
历经数个朝代的更迭,这批层层叠叠堆砌在泥土里的物件重见天日,青白瓷以绝对数量的优势,在阳光下闪着青中泛白的光泽。青中泛白不仅是视觉效果,更是南丰白舍窑与景德镇湖田窑的青白瓷各有其妙的见证。
发掘队队长由时任江西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长王上海担任。他清晰地记得,当时曾请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和考古科学实验室对青白瓷泛白和泛灰两件标本进行了胎、釉X荧光成分检测,并与同时期景德镇湖田窑青白瓷标本检测数据比较,发现泛白瓷器标本胎中氧化铝含量明显高于湖田窑平均值,胎、釉中的含铁量则低于湖田窑平均值。同时,器表装饰以刻划花纹为主,图案简洁、线条流畅。
一件件区别于其他青白瓷窑场的实物例证,为白舍窑瓷品印上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胎质致密、产品洁白、温润如玉。
饶家山窑址发掘不仅进一步明确了白舍窑瓷品的特质,佐证了白舍窑兴衰的大致时间,更让专家们有了一个新的发现:白舍窑的衰落早于同时期江西其他规模较大的青白瓷窑场。
不妨把时间轴调回白舍窑的黄金时期,宋代是中国瓷器大发展时期,南北方烧瓷窑场大量兴起,不同风格的各种瓷窑体系成形,北方地区的河北定窑系、河南均窑系、陕西耀州窑系,南方地区的浙江龙泉窑系、江西景德镇青白瓷系、福建建窑黑釉瓷系等等。这是当时中国瓷业大发展的重要标志。
江西宋代青白瓷窑址中,景德镇以青白瓷闻名天下,吉州窑的黑釉瓷最负盛名,七里镇窑以褐黑白釉瓷为典型代表。主烧青白瓷的白舍窑,在瓷业生产上起步稍晚,从产品釉色到器类都与景德镇窑瓷品最为相似,市场竞争也最为激烈,一度不分伯仲。后来,景德镇窑青白瓷产品在质量上不断提高,生产规模扩大,销售量显著增加,成为白舍窑场走向衰落的直接外因。
翻开饶家山窑址调查报告,还可以找到更多原因:进入南宋,景德镇窑、吉州窑等已经采用了最新的覆烧法,而白舍窑仍以一匣一器的烧制方法为主,成本显然要高得多,商品竞争能力较差;加上瓷土资源迅速枯竭,产品创新动力不足。元初大德四年南丰《元州志》所载:“白舍之瓷器……当时已称其苦窳稀薄,不足应四方之求”短短几行文字,一语道出白舍窑在这场角逐中最先退出历史舞台的无奈。
饶家山窑址经过四个月的抢救性考古发掘之后,重新归于平静。如今,昌厦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从南丰穿城而过的向莆铁路也早已建成通车。千年时光,足以消散无数的人和物。幸好,日月依然,山河如故,无声地记录下了白舍窑曾经的芳华与荣光。
一对母子,一对夫妻,以不同的方式和相同的坚守,接续千年窑火,演绎出白舍窑传承与创新的佳话
2月12日,正月十五。春节的喜庆还未散去,被金辉洒照的白舍镇白舍村官山窑遗址,一时也如丝绸般柔软起来。
百米开外的白舍窑工坊体验区内,谢振华正在细细察看新近建成的两座柴窑,柴窑一小一大,分别可以烧制瓷品百余件及千余件不等,妻子江雅婷在房间整理前不久用新窑试烧成功的瓷品。
谢振华是目前唯一的抚州市级非遗白舍窑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八年前,正是这位新时代的陶瓷工匠,凭着少年时萌发的一份执着,成为白舍窑的“复燃者”。
白舍窑偃旗息鼓数百年之后,有过昙花一现,但没有改变黯然失色的命运。民国《南丰县志》古迹篇记载:“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贡生刘良炽复振兴窑业,后以资本不济旋中缀。”
这是地方志有关白舍窑的最后一则记录。
2017年4月,受当地古法炼制陶瓷老师傅指点,从景德镇携妻儿回到家乡的“80后”谢振华历经一年多的探索试验,用自己一砖砖垒起来的柴窑成功烧制出15个品种500多件瓷品。当年选送的瓷傩、凤首樽等白舍瓷在第十三届中国(深圳)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上销售一空,白舍窑重绽光华。
同样在这年,南丰一对母子以另一种方式让白舍窑“复活”。他们筹建数年的宋元白舍窑古瓷展示馆在县城琴台文化街正式开馆,免费开放,展出的各年器型白舍窑古瓷器精品赢得世人惊叹。母亲邹兰英,已年过八旬,儿子胡日辉,时年54岁,是一对坚持了20余年,专心传播白舍窑文化、专注从事白舍窑瓷品的收藏家。母子俩收藏白舍窑出品的杯、碗、壶、茶盏、瓶等各种造型的瓷器约500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11件,二级文物36件。
胡日辉永远无法忘记藏品“宋代青白釉茶盏”曾被专家们认定为景德镇湖田窑瓷品的心情。他一方面为北宋年间白舍窑瓷品能与湖田窑媲美而自豪,另一方面又为白舍窑鸣不平。这些年来,胡日辉以南丰县收藏家协会会长的身份,多次带着藏品参加央视等组织的鉴宝活动,让白舍窑瓷品为更多人所认识。
2013年3月5日,白舍窑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时,距符家山窑址那场抢救性考古发掘已经过去了15年。
这场发掘在当地影响深远,涌现了一群白舍窑追随者。年仅10岁的少年谢振华曾多次跟着父亲到了发掘现场,日后影响了他一生。而胡日辉,在很多年后,还能记起在符家山窑址上初次看见白舍窑瓷片的印象,阳光照耀下通体透亮的瓷片,闪着玉石一样的光泽。
邹兰英母子、谢振华夫妻,他们和许许多多白舍窑的传承者一起,以不同的方式,弘扬瓷文化,接续千年窑火。
这是缘分,也是注定。
后记
如何保护白舍窑的窑址和文化遗产?如何培养新一代的制瓷人才?如何将白舍窑的文化元素融入当代文化发展中?这是不久前在江西举办的一场主题研讨会上与会者的关切。众多文化学者、非遗传承人齐聚白舍镇,为白舍窑文化的复兴与发展献计献策。
20余公里外的南丰县城,白舍窑文化传承中心项目主体建筑已经完工,将与白舍窑工坊、白舍窑文化产业创意园一道成为南丰白舍窑文化传承与发展的物理空间。
何以白舍?我们似乎可以从时光遗存和当代努力中找到答案。
(图为南丰白舍窑遗址。曾丹摄)
□ 温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