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下|烟火人间百态情

市井志|草根
□ 胡光华
草根是我初中同学,大名陶草根。草根有一个农场,说是农场,其实就是一家简易的小型煤矸石加工厂,加上承包的十多亩黄土坡,坡上栽种一些果树,两处种一些经济作物,仅此而已。
初中的老同学都说草根文绉绉的,“骚客一枚”。那天受邀前往草根农庄,只见一杆国旗直插云霄,呼啦啦作响。一幢砖瓦平房的大门上,绿底白字的楹联甚是亮眼,上联“桃英落尽青枝壮”,下联“新菊初萌满庭芳”。外墙上,一块墨绿色的写字板,挤满了诗词。草根说,这都是他闲时创作的,不讲究水平,就图个乐子。
话音一落,草根露出招牌式微笑:黢黑的脸上,上齿轻咬下唇,两颗大门牙跳跃出来,藏不住春光,眼角密布的鱼尾纹衬得眼珠子幽深而清亮。看着这张自带喜感的脸,吹着乡间湿凉的清风,郁积了许久的疲累都卸了下来。我发现那些白字,都是粉笔写上去的。也就是说,一年四季,草根的农场依时令生长着不同的作物,也生长着不同的文字。
那天,正巧老同学孝纪从所罗门群岛务工回来,我们聊了一些异国风情,开了一些“国际玩笑”,讲了一些农村政策,之后便到农场转了一圈。农场真不大,站在坡上的凉亭,草根的“江山”尽收眼底。草根说,地里刨食了很多年,没干出什么名堂,现在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
草根有他的生活哲学:土地可以长庄稼,也可以开鲜花,农民也能有诗和远方。我不知道草根何时爱上文字的,通过聊天只知他闲时爱看书,经常捧着书本研究诗词,灵感来了便信手创作。因无功利性,所以有时文字并不严谨,但这种随性,我觉着正好。在草根心里,这本就是取悦自己的事。
久旱逢甘霖,他作楹联书于大门口,上联“骄阳连天千山白”,下联“喜雨今降百草欢”,横批“此间有酒”。雨夜担心农事,他写下“昨夜风狂雨骤/几多农人夜来愁/今晨云消雨歇/千山如黛百鸟鸣”。母亲送来亲手种的蔬菜,他写下散文《母亲的灶》,朴实的文字散发泥土气息,打动人心。
得知我回来了,有几个同学也赶到农场。听他们讲,草根会玩,堪称“文武双全”,既喜欢舞文唱歌,又喜欢越野赛车,且为人正直豁达,农场成了同学聚会的不二之选。平日大家或忙于稼穑,或忙于务工,或忙于跑货运,为生活拼尽全力,到了农场可以暂时卸下重负,享受片刻清闲。在草根的影响下,这些农民有时也文绉绉起来,在微信群“炫耀”文字。
同学禾苗家庭负担重,不是在田间,就是在工地,以吃苦耐劳深得大家敬佩。一日,禾苗在工地收工回家,见乡间春光正好,在同学群发了一句“莫道春芳无觅处,稻田紫英花正浓”。玉林停稳农用车,便在群里跟诗一首:“青蛙绿草鱼满溪,一缕白云万木齐。朝与红霞闲对坐,晚来荷锄与鹭归。”随即,草根附上一句“放眼群山千枝瘦,漫步田园青蔬甜”。又一日,草根见农场陶缸和石槽内荷叶擎盖,叶下绿藻蓬勃,遂在同学群唤玉林,以《荷》为题赋诗一首。不料跑货运的贾海同学率先应答:“幽庭方半亩,新叶未全开。偶有蜻蜓过,香随月影来。”这时,玉林已成一首:“深深庭院蛙忽鸣,浅浅玉盘溅雨声。烈日炎炎众芳尽,小荷迟迟掌乾坤。”你一言我一语,群里充满乐趣。
这次相聚,重新认识了草根,一个颇有文采、乐观豁达且拥有乡村情怀的农民。草根和那些同学,就像乡下遍地的草本植物,深扎土地,在四季轮回中诗意地生长。这样的他们,我无比钦佩。
生活秀|麦田里的直播间
□ 苏阅涵
麦浪翻滚的时节,村里最热闹的不是打麦场,而是李大婶家的院子。
“老铁们,看到没?这就是咱们家传三代的镰刀!”李大婶对着手机屏幕,熟练地挥舞着锃亮的镰刀。直播间里弹幕飞舞:“主播好专业!”“想买同款镰刀!”“城里人表示长见识了!”
谁能想到,这个五十多岁、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竟然成了拥有十万粉丝的乡村“网红”。
故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李大婶的儿子小军从城里回来,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和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互联网公司裁员,他这个程序员也没能幸免。
“妈,我想回村种地。”小军沮丧地说。
李大婶心疼儿子,但嘴上却不饶人:“种地?你那细皮嫩肉的,能吃得了这个苦?”
“时代不同了,妈。现在种地也能用科技。”小军掏出手机,“要不咱试试直播卖农产品?”
李大婶翻了个白眼:“你说啥玩意儿?直播?那不是城里年轻人折腾的吗?”
但架不住小军软磨硬泡,李大婶半推半就地开始了她的“主播生涯”。
第一次直播时,李大婶紧张得手心出汗,对着手机磕磕巴巴:“那个……大家好,我……我是李大婶。”直播间里只有小军一个观众,还是他自己用另一个账号刷的。
“妈,你就当跟邻居聊天一样,自然点。”小军在一旁指导。
渐渐地,李大婶找到了感觉。她开始在麦田里直播,讲述麦子从播种到收获的全过程。她蹲在麦田里,随手抓起一把麦穗,“你们看,这颗粒多饱满!咱们不打农药,全是绿色的。”
弹幕里有人问:“大婶,你们家麦子怎么卖?”
“往年都是等收购商来收,今年还没想清楚咋整。”
“我要一袋!”“我也要!”“包邮吗?”弹幕瞬间被订购信息刷屏。
小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母亲的真诚竟然比那些精心策划的营销更有说服力。
随着粉丝增多,李大婶的直播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她教大家识别好麦子的方法,分享农村生活的点点滴滴。
有个叫“都市小白领”的粉丝留言:“大婶,我工作压力好大,看您直播特别治愈。”
李大婶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对着镜头说:“孩子,压力大就回村里住几天。这麦田黄了,你往这儿一站,小风一吹,啥烦心事都没了。”
夏收的日子快到了。李大婶决定直播收麦的全过程。那天一早,麦田里热闹非凡,不仅有村民,还来了十几个从城里赶来的粉丝。
“主播,我们来帮您收麦子!”一个年轻人挽起袖子。
“哈哈,城里娃子,你会用镰刀吗?”李大婶笑着递给他一把镰刀。
收麦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城里的年轻人笨手笨脚地挥舞镰刀,引得村民哈哈大笑。
傍晚时分,金黄的麦子堆成了小山。李大婶坐在麦垛旁,对着手机总结:“今天收了八亩麦子,看这架势不够卖。明年我准备多种点……”
拾味集|把耳朵叫醒
□ 张太忠
早上起床,右侧的手机铃声却从左边响来。我用手堵住左耳,右耳如同进入了一条黑暗的胡同,世界静止得没有一点声响。我使劲用手掏,木木的,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我整个右耳进入休眠状态了。各种声音在左耳响起,单声道让我没有方向感,很不习惯。
去见医生,检查结论:右耳突发性耳聋。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治疗。我问医生,如不治疗能恢复听力吗?医生一脸惊奇看我,“开什么玩笑,不治疗?那可是你自己的耳朵。”
对,别欺负生病的右耳。住院后,右耳终于能听到一丝细微得如夜间虫鸣般细小的声音。医生说有声音就好,每天坚持进行高压氧康复治疗,听力会越来越好的。
高压氧舱如同神舟飞船,大舱坐四人,小舱坐两人。我坐的是小舱,“舱友”是个三岁多的小女孩。女孩与我小女儿同年,总是安安静静的。
“之所以进舱治疗,是因为一场车祸,脑部遭受重创。你看,表情总是一个样。”女孩儿父亲对事故介绍轻描淡写,却让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平静。
高压打开,女孩呼吸急促,即便戴上了氧气面罩,细密的汗珠依旧不断从她额头冒出。她的父亲真是不容易,一边贴紧她,一边总是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女儿,“不怕,不怕,怡怡会好起来的。”
其实,这位父亲才是真正害怕的人。医生告诉过他,虽然女儿暂时脱离危险,但随时可能有意外——脑瘫,或者再次生命垂危。
真是可怕,换了谁也会怕。但这位父亲小心翼翼,怕得坚强,怕得父爱满满。
右耳休息了四天后,开始工作了。听觉渐渐平衡,声音有了方向和质感。
但再次去做高压氧康复治疗时没见着那小女孩。医生告诉我,小女孩儿转院到杭州去了,“情况很危急”。
我心里隐隐作痛。春天了,这个花开的时节,我却听到了花将要落的声音。这个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我的右耳嗡嗡作响。
进舱吧,医生说,点一滴药水。我说不用点,今天不想滴。医生说不滴耳朵会痛的。我说我想让耳朵痛一会儿。
一个人坐在舱里,高压上来后,耳朵的疼痛加剧了。这疼痛像灯火里的影子,让我感觉到身畔似乎犹有同舱小伙伴的存在。
最后一天治疗,病房里又换了一个病人。这间病房,老的、小的,瘦的、胖的,都曾经过。我也经过了这里,但我的耳朵醒了,我要离开这里,去聆听世界。
闲话铺|听殷爹“讲两句”

□ 周云龙
“爹”,吾乡方言里,多指祖父,是对男性长辈的尊称。殷爹,大名殷国安。他说段子的时候,“笑”果显著;他聊正事的时候,也常常让人忍俊不禁。
小城人还没有“粉丝”的概念时,殷爹就有着一群忠实的追随者。人们喜欢接近他,没有别的,就是想听听他说话。
会议或活动现场,别人发言时,殷爹一般面无表情,习惯性眨着眼睛,不过他要是一张口接话或插话,对方往往招架不住。
退休前,殷爹只是个副科级的“官”,一般都轮不到他讲话,但是有些场合有人会起哄,要他“讲两句”。当殷爹面前的话筒响起,不是金句,便是警句,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一句”。
朋友们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女儿婚礼上的讲话。那样的场合,大多数的新娘父亲都是手持打印件,憋一口普通话,而殷爹张口就来:“在国内外一片大好形势下,在辞旧迎新的大喜日子里,迎来了我女儿的婚礼,感谢大家顶风冒雨来到现场。我本来准备讲5个问题,但为了节约时间,改进作风,只讲3个重点……”
可谓是哪里有殷爹,哪里就有笑声,而他自己一般是淡定的、不笑的。
小孩子贪玩,周末在家成天忙于课业无关的活动。殷爹会说,你,能不能从“百忙之中”抽点空出来,把这点家庭作业做完?
小朋友嘴馋,一到街上就盯住卤菜店里的美食,不说想吃,也不愿离开,只是低着头,时不时扫视一眼。殷爹会说,你也太虔诚了吧,老是站这里“致敬”。
移花接木,旧词新解,殷爹说话,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当然,好多话,也不是他的原创,他喜欢采撷民间语言,并且活学活用。现在互联网时代,奔“8”的他,一点不落后“80后”,新词新句,脱口而出。
殷爹单位某个“长”,开会讲话前,习惯性对着话筒干咳几声,为什么?殷爹不知哪里考证得来的结论:他这就相当于古时候的县太爷拍了几下惊堂木。
有的人一阔脸就变,你怎么看?殷爹不引经据典,而是借用数学概念,提出一个“仰角原理”:人的下巴与水平面之间形成的夹角大小与人的社会地位成正比。为此他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写过两个数学公式。
…………
嘲弄傲慢,吐槽虚伪,消解窘迫,插科打诨,自我解嘲,殷爹说在嘴上、落在纸上的,都是与众不同的“殷氏风格”。
有意思的是,殷爹单位上某年出台一个文件,领导特别提醒:大家看仔细一点,对照对照上面精神,是不是都符合政策?了解了解下面情况,是不是都切合实际?——不要被殷国安拿去作为“讲两句”的素材!
烟火帖|放电影
□ 何小雯
几十年前,放电影是溅进我们村热闹滚烫油锅里的那一滴水。
沾了放电影的光,放映员张叔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张叔家的门槛常常被打探放映消息的人踩得滑溜锃亮。提前知道放映的地点和内容,甚是重要,它关系到一些小贩的营生,孩子零花钱的筹谋,年轻人爱情的开花与否。
往张叔家串门最勤的是胖婶。胖婶是个寡妇,凭着一股狠劲,风风火火,啥也能干。每次胖婶软磨硬泡得到放映的消息,便开始忙碌起来。她要在夜幕降临、张叔拉扯起那一张神奇的幕布之前,将薄荷糖、姜糖、花生糖、瓜子、酸梅粉、小麻花、发条青蛙、拉笛儿、链子枪、玻璃珠、头绳放进她那两只大箩筐做成的摊档里,放电影时,她还要在箩筐里头添个小锅,锅里头装着煮熟的玉米、红薯、鸡蛋。看电影的狂欢,将从这些丰富多彩的零食开始。
小孩们一旦知道电影放映的具体时间,也提前为自己的面子和快乐筹谋起来。放映的几个小时里,若是哪个小孩的口袋空空,那他只有艳羡惆怅的份了。他们会把平素里珍藏舍不得吃、玩的好东西,统统放进衫兜裤袋里,再在放映时,在一帮孩子垂涎的目光注视下,神情倨傲地拿出来给小伙伴分享。脑子灵光的孩子,为了看电影的时光更加阔绰美好,学会了和家长谈劳务报酬。喂一次猪、割一次草、收一次庄稼、洗一次衣服……一毛几分钱,来之不易,又裹挟着满满的成就感。这笔创收的小钱,成全了他们一晚上蝴蝶般轻盈的快乐——这个摊档看看,那个摊档瞧瞧,货比三家后,他们对心仪已久的吃食或小玩意儿敞开口袋,掏出皱巴巴的几张纸币,完成交易。
露天电影也是小年轻们蓄谋已久的浪漫。每一对情侣,都会在电影到来之前,经历着心绪的跌宕起伏:期待、焦灼、甜蜜、欢欣。电影像是暗号,放到哪,哪就是约会的场所。女孩子们为了这场约会,会将所有的花裙子一一铺开在床上,含羞带涩的目光从它们身上细细扫过,再一一拿起让心房摇摆的那条,在身上比画,并选出最满意的穿上,化作一只花蝴蝶。而男生紧张的是,所有的爱意是否已经形成腹稿,在肚子里是否反复练熟了。毕竟,衷肠不是随随便便就有机会表达的,放电影的夜,是最合适的时机。
放电影那天,村庄里的炊烟会瘦上许多,人们为了赶场占个好位置,晚饭大多吃得匆忙简单。离电影放映还有一段时间呢,村里人就拿着小马扎、板凳,全家老少一起出动,从村子的四面八方像蚂蚁觅食般汇聚到放电影的操场。
立时,操场便如烧开的油锅,沸腾起来。大人们迅速散开,加入各自的“朋友圈”,争分夺秒将平日积攒的小道消息、家长里短,在圈子里吐槽共享。小孩子则像原野上的兔子,蹦蹦跳跳四处撒欢。当然,这样的热闹,会在张叔打开机器,“啪”地射出一束强光对准两棵大树之间拽起来的幕布时,瞬间静止。
孩子们是坐不住的,看电影的中间会在那些个打着手电筒照明的小摊前闲逛,也有爱捣蛋的孩子,悄悄靠近借着黑夜打掩护而将双手紧紧粘在一起的情侣,大吼一声,然后看着情侣惊慌撒手的样子大笑跑开。这常常是一些胆肥的孩子才敢做的事情,遇上恼羞成怒的当事人,他们免不了要挨一顿训。还有更多的孩子喜欢围着张叔,看小小的机器里射出神奇世界,喜欢把手伸进那一道光束里,在幕布上投出像飞鸟、小兔、小狗等的手影。
月凉如水的时候,电影散场了,借着清澈温柔的月光,看电影的人向四面八方散开,乡间的路上,不时传来一串串快乐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