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初识萍乡
走沪昆线的人应该知道这个地名,不论从前的火车,还是现今的高铁,萍乡都是这条线路上绕不过去的城市。以我的经历,这十多年,车过株洲,就知下一站是萍乡,或者倒过来。是普快特快也路过了,动车高铁也路过了,只没下去过,连萍乡的站台也没有走上一走。
去一个地方,需要一种机缘。
得好友信,还是来了。
走下高铁,在出站口,拥塞起来的竟是背着大大背包的青年男女,年轻到锋利,有着行军的气势。我心里只奇怪,怎么来了这许多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并不相识,但不妨碍彼此谈笑,许是路上就熟悉起来的。年轻,便是交友的通行证。那一只只背包在身上也一点不显重量,到底是年轻。可疑惑的是,这里有什么去处,竟聚拢了这一队人?看样子不像是回乡,纯是来玩的,人的表情与话语都暴露了这一点。疑惑与不解,暂且存下。这算是萍乡的一种吸引。
萍乡被称为辣都,这在我倒是新鲜的认知,因我出生地和居住地,乃至童年时代游走迁徙的地方都以吃辣著名,而在这之外,竟还有一座辣都的存在,可不就是新鲜了。进而好奇,本地菜色到底有多辣。若早些年来,我可是要较个高低的,只奈何年纪渐长,也不那么能吃辣了,这是能力的问题,也是身体的一种退化,到底不再需要那么激烈的辣,这倒不是出于养生,而是口味与胃口的双重疲乏,或许更是一种中年的疲态,连饮食都想要清淡了。
从无辣不欢到辣是点缀,才明白辣的要义,是一个度的问题。
酸甜苦辣,全是味道中的极端,全是对味蕾的刺激,而在诸味之中,辣又是最突出的那个。为什么?因它来得没有过渡,没有遮掩,没有一点点的前言与楔子,如同作文,上来就是激烈的檄文,看也能把人看热了。辣也是星火,投入舌尖就能瞬间点燃口腔,大火熊熊,顺着食道入胃,只烧到肚子痉挛,一条火龙,这样贯通,辣到通透。
贵州惯种辣椒,以朝天椒、七星椒、满天星(小米椒)、魔鬼椒、石柱红为辣中高手,且各有作用。据说某款辣酱的核心原料就是朝天椒,而酸汤鱼和辣子鸡则用七星椒,石柱红呢,又是火锅底料的首选,还有小米椒,用处更多,可烧菜,也可直接用于打蘸水,还有一种,用来制糟辣椒,这算是冷门的选择,事实上也是剑走偏锋。
小米椒做出来的糟辣椒,让人几难下口。犹记一次母亲没有买到心仪辣椒,就用小米椒制了一罐糟辣椒,没有提醒我,等用时猛舀一勺,结果一碗蛋炒饭只吃了一口便跳起脚来。小米椒之劲爆,哪怕经过发酵,依然不减,从此我对小米椒有了一种胆怯。
萍乡出辣椒,有一款萍辣19号,辣度比小米椒还高两倍。我喜欢普通的线椒,长长弯弯,有辣度,不多,更多的是一种香气,香得柔和。现今流行一种辣椒,叫樟树港辣椒,来自老家湖南的湘阴县,我应该是吃过一两次正宗的樟树港辣椒的,做的是辣椒炒肉,当真鲜美无比,那辣味刚刚好,几乎是含蓄的,但在含蓄中还有一点“冲”,有一丝丝尖锐的辣意一闪而逝,而辣的妙意就在这一闪念之间,你以为它会陡然升高,却早已偃旗息鼓,如高手过招地点到即止,为什么只需一“点”,因为胜负已分。这一刻,辣椒才真正成为盘中佐料,而非主导食材、遮蔽食材的霸主。即便如此,辣椒本身仍是带着霸气的,几乎是霸蛮,甫一出场,就想要其他食材臣服,献土纳贡,它想要的是独霸盘中餐。
越来越对这样的辣敬而远之。
我以为的美食,是要食材琴瑟和谐的,要相敬如宾的,是互相帮助互相提升的。既然有缘同进一口锅里,便要取长补短,而不是唱独角戏,把自己看得比其他都要重要,去做味道的统治者。这不好。可因了辣椒的浓烈本性,它的出现就带着王者的气息,它就是来搅动江湖的,就是来吵架还能吵赢的,因唤它来仍是有使命的,它的敌手之一是“腥”,一切腥膻味都是辣椒的敌人,越腥膻越能激起辣椒的战斗意志,可它偏偏忘了,一家独大之后,食材臣服了,本身的味道也销声匿迹了,至少被涂抹了,那么,我们还能吃到什么味道呢,只是辣吗?我们又要这辣做什么?
所以能理解有些地方对辣的保留,在他们对待食材的态度中,辣,几乎如同野蛮的代表,哪怕辣得微浅,辣得适中,都一律拒之门外,让它成为点缀的可能都没有,菜系里就不给辣以余地。何况,还有辣椒的替代呢,譬如胡椒、芥末,这也算一种殊途同归?
吃辣宜在冬天,郁结不散的寒气被辣椒逼出来;吃辣也宜在盛夏,一潭死水的湿气被逼出体外,都是酣畅淋漓的时刻,因走的都是极端。
在萍乡,要吃的是一道名菜,莲花血鸭。
血鸭在湖南的永州也做,但和萍乡不同,永州的血鸭我没吃过正宗,因没去过永州。但莲花的血鸭却吃了好几顿,酒店里的,饭馆里的,还有一顿来自现场的炒制,只做一个菜,就是血鸭。
大锅已早早在场地里布置好,一应的佐料也齐全,没有特别花哨的东西,无非普通的油盐酱醋。血鸭的鸭子选的是子鸭,为了省去过程,已切得细碎,盛了满满一盆。据说莲花血鸭要碎如黄豆才好,越小越入味。辣椒自然少不了的,看上去都是红辣椒,却有两种,因这菜不仅是辣口,它还要体现独有的鲜香,以及色泽,那色就来自于血了。
厨师是有来头的。我们一众围拢,大火就烧起来,烧得锅里没有一丝水汽,几要通红。冷油下锅,先把鸭块大小的姜粒放下去,滋啦一声,热油爆起来,姜粒焦黄后,鸭肉下锅,煸的过程是考验眼力的时候,鸭肉带水,要煸到微干,佐以米酒一喷(当地称冬酒的),酒香立即扶摇而上。而香气的全面爆发,是辣椒加入之后,大锅猛火的锅气完全出来,加上辣椒的刺激,十米以内无不让人喷嚏,这又是中国菜独有的杀伤力,谓之油烟,在这里,油烟也可以袭人的。鸭血最后放入,一转勺,颜色立转,变为酱色,血汁附着在肉粒上,像裹了一层浆,有厚度的。如此,一道血鸭才真正做得。
一勺血鸭下去,可以塞下两碗米饭。
辣椒是一种霹雳,萍乡还有一种霹雳,烟花。
来之前以为只有浏阳是烟花的大宗产地,来了萍乡才知道,萍乡也是大产地。其间有什么关联吗?难道只有吃辣的地方才盛产烟花?好像有点附会了,但又好像有些道理。
在萍乡看了一场烟火表演,夜空里绽放着绚丽的烟火,造型各异,如昙花般瞬开瞬落。这才感叹,最美的事物如烟火如惊鸿如水袖甩出的一刻,都有一种即开即灭的决绝,真如梦幻泡影。中国雅文化里最讲究这样的片刻,譬如临去秋波那一转,顿悟可不就是瞬息的事?
烟火的美,在不可追回。
萍乡还有名山,武功山。
武功山亦有一种隐的意味,中国名山多不胜举,武功山却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十大非著名山峰,说起来跟开玩笑似的,却不是,是认真的。武功山又于十名中位列第二,想必是有道理的。
到得武功山山门,需要狠狠仰头才能望见山巅,有一种名山的气势就是决然的高拔,就是超出左近的山体,成为独秀的存在。武功山体量极大,气势极雄,是罗霄山脉的北支。
武功山在寒冬时候依然人流不息,许多人仍背着背包,手里抓着徒步的手杖,面孔年轻如山峰的峭壁。这时我才猛然惊觉,原来车站里的一幕,见到的那些年轻人,就是来这里的,他们目的明确,就是登山。
上到武功山顶,天空放晴,望出去极阔,人却突然安静下来,听到风过的声音,吹在山巅离离的草上一派起伏,如波如涛,这大海的景象也被借到了山上,更有古旧的意味,想起林冲的夜奔。武功山是可以夜爬的山,甚至是一大特色,爬上去,可看日出与云海。
我起得晚了,到得山上,日头已中天。这一刻,想起我的那位朋友,罗霄山,想起他的诗歌《孤独的夜行人》。
一个愿意在夜晚出发的人,
要允许他拥有选择岔道的自由——
我们的黑暗成为别人的光明。
某些时刻,真理只在少数人手中。
允许夜行人打着响指,吹起口哨,
穿行于鬼影幢幢的垭口。他一直
没有回头,毫无眷念之情,不用
担心,他就要离开我们的视线。
除了他的火把,他不信任任何光。
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进入冥想的
康庄大道。我们不理解他,是不是因为
从未被召唤,或者失去感受召唤的能力。
我们随着人流走得太远,人群越拥挤,
喧嚣,我们越是比夜行人更加孤独。
因为这首诗,我怀疑这位朋友悄悄地来过这里。
□ 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