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除了“731”,还有一个“8604”!
在“七七事变”88周年之际,广东省档案馆,一份来自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的“波第8604部队”名册经由日本学者松野诚也捐赠,首次完整出现在国内。
侵华日军731部队臭名昭著,然而,日军另一支细菌部队广州“波第8604部队”鲜为人知。追踪此事30年之久的沙东迅大声疾呼:除了“731”,还有一个恶魔“8604”不容忘却!
这份首次出现的名册记录信息详尽,包括记载了“波第8604部队”成员姓名、出生时间、原籍、编入部队时间、此前所属部队及编入该部队的时间、兵役种类、兵种、军衔、月工资、入伍时间、现任官阶授予时间及居住地等内容。
86岁的广东省社科院历史所退休研究员沙东迅,30年来持续寻找人证、物证,掌握了大量证据资料,助力揭开这支“隐匿恶魔部队”的真实面目。
7月7日,广东省档案馆“抗战档案史料捐赠仪式”现场展出的“波第 8604 部队”名册(复制件)。 新华社发(许建梅摄)
日本老兵揭开尘封50年的“魔盒”
1995年11月5日,一位名叫丸山茂的日本人来到广州市粤港难民之墓前,认罪、拜祭。
那天,丸山茂剃着光头,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黑领带,把佛珠戴在手腕上,把佛经文放在墓前,点燃香烛,一边敲击木鱼,一边大声诵读经文。丸山茂边念边敲木鱼和铜钵,然后在雨中拜跪在墓前的泥地上,流着悔罪的眼泪大声地用日语说:“我有罪!我认罪、道歉!在有生之年,祈祷日中友好,永不再战。”
日军在东北、华北、华中进行细菌战早已被揭露出来,可是由于日军有意严加掩饰,在华南地区秘密进行细菌战的情况一直被掩盖了50余年。直到1993年,原波第8604部队班长丸山茂在东京参观731部队的罪行展览后,良心受到很大震动,才首次于东京揭露此事。
在证词里,丸山茂说:“1942年,……那些人从珠江溯流而上,拥向广州市。日军不让他们进入广州市,而关在南石头难民收容所里,施以惨无人道的细菌战实验。”
1953年,广州造纸厂在南石头邓岗(即现南箕路北段)进行职工住宅工程建设时,发现南箕路两侧地方,地下不超0.5米便有无棺木白骨,零乱且残缺不全,层层重叠,每层有黄土30厘米隔开,混有人骨的厚度有20-40厘米。由地表面深至2米内,均见及,分布不均匀。其数量之多,无法估计。
沙东迅在南箕村找到当年的一位目击者黄有,他说:“1942年初,天气很冷,许多香港难民坐船返广州,结果大部分难民被收入难民收容所,不久许多难民病死,有6个抬尸人,用帆布床抬尸出来,每次1-3具尸体,男女老幼都有,有的嘴巴还会动,没断气也都一起埋了。每次挖一个坑,叠起来埋六七具尸体,之后又在旁边再挖坑,周围都挖满了,沿路长有100多米,宽有20米左右,难民所的难民基本死光了。”
“人们本该拿石头打我,可他们却用宽广的胸怀来欢迎,这使我感动流泪。”丸山茂说,“8604细菌部队曾在广东进行过惨无人道、违反国际公约的细菌试验和细菌战,我作为这支部队的军人,心里一直有一种沉重的罪孽感。”
8604部队创建于1938年9月,组建于日本大阪市,当时称“第21野战防疫部”。1938年10月12日,该部队随侵华日军在广东大亚湾登陆,于31日抵达广州,在原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设置大本营,直属华南派遣军司令部,兵力逐步增加,部队更名为“波第8604部队”,对外称“华南防疫给水部”,实质是进行细菌研究和细菌战的部队。
据丸山茂的证词,当时日军采取“饿饭”的方法,先用几两饭吊住难民的生命,当他们饿到骨瘦如柴的时候,一生病就会死亡。日军早晨将热粥煮好,粥下降到一定的温度时,就把细菌投进去,再送去难民所。这混在粥里的就是夺命的沙门氏菌。它会造成急性食物中毒,发病快且难以医治。
沙东迅说,8604部队的大本营之所以选址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是因为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有现成的实验室、化验室、解剖室、课室、宿舍等基本设施,且该校当时已迁往后方,校内基本没人;同时,该校离市中心不远,交通方便。
根据丸山茂两次提供的简图核实,其本部、部队长室、总务课、第一课、疟疾研究室、动物室均在现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图书馆旧楼(两层及地下室的地方),部队长宿舍、军官宿舍,第二、三、四、五课,官兵宿舍、马房、细菌培养室、检索班等均在旧图书馆附近。这些建筑物除少数拆建外,大部分遗迹还在。
丸山茂说:“为了不再出现侵略他国的情况,我再三考虑,决定把不为人知的‘大量屠杀香港难民的细菌战’披露出来。”
“当时我是广州波第8604部队第一课细菌检索(即化验)班兵长(即班长),部队对外称是华南防疫给水部,部队长是佐藤俊二大佐。该机构较为庞大,是配备1200多名专业人员的师团级单位。本部下设六个课。第一课,是细菌研究课;第二课,从事防疫给水研究;第三课,从事各种传染病治疗的研究;第四课,从事鼠疫培养和病体解剖。”
“第四课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从事鼠疫培养和病体解剖,禁止与外部人员的一切交往。食住等一切生活都在里面进行,很可怕。只有晚上,点灯时才能看到里面的一些情况,里面的棚子里挤满了石油罐。有时从外面运来很大的行李,连哨兵也不能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第四课地下有很多用福尔马林浸的尸体,石油罐里面盛着收集到的做鼠疫实验用的老鼠。”
沙东迅根据丸山茂提供的地图与知情人员提供的线索,在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发现有原日军8604部队曾用过的、写有日文“係長室用”的旧木椅和从东京运来的医用铁柜两个(均有日本东京出产的金属商标)。
同时,沙东迅在广州市档案馆发现了几份日文统计图表,包括《敌地区急性传染病统计表》(1939—1941)、《两广地区(及港澳)鼠疫疫情一览表》(1867—1929)、《华南传染病发生概见图》等,均由“波第8604集团防疫给水部队”1944年编印。这些图表证明,8604部队曾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对华南地区的传染病史进行详细的调查。
侵华日军华南细菌战“波第8604部队”名册第151页。广东省档案馆供图
又一日本老兵揭露新罪证
1995年7月,日本民间调查团团长糟川良谷第二次来广州调查时,亲手把又一名8604部队老兵井上睦雄揭发证言的日文记录稿交给沙东迅,同意翻译成中文公开发表。
沙东迅说,井上睦雄主要揭露了该部队将被击伤的中国游击队战士进行活体解剖的过程,并奉命饲养50万只老鼠,大量繁殖鼠疫菌进行鼠疫战的罪行。这样,丸山茂的证言就不是孤证了,而且井上睦雄的证言是亲历者的第一手证明,十分珍贵。
井上睦雄,原波第8604部队成员,1922年生。井上睦雄陈述称:
1944年,我调到鼠疫跳蚤生产部门,负责恒温工作,也干其他杂活。第四课的昆虫班大约有10名卫生兵。昆虫班就在中山大学医学院北门与东门之间饲养老鼠,都是硕大的白野鼠,饲养了50万只。那里有几栋像是校舍的建筑物,均是简易建筑,就在那饲养白野鼠。饲养过程中老鼠的健康状况也随时向卫生大尉报告。打开石油罐(18升)的盖子,在罐底铺上锯末,再撒上干血,锯末之上是一个刚够放进一只老鼠的铁笼子,老鼠在铁笼子中不能转动,铁笼有一小豁口,以便给老鼠投喂番薯。石油罐里吊根柱状液量计,测量鼠疫跳蚤的数量。接着再往鼠身上撒干血。房间里全是混凝土结构,地板上放置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上有一只大炉子,松木在里面熊熊燃烧。地面上注满了水。于是冒起了很多蒸汽,鼠疫跳蚤就可大量繁殖。
圆柱形液量计直径二到三厘米,放入二至三厘米刻度的鼠疫跳蚤,不知道共有多少只跳蚤。白野鼠被吸干血后只剩下皮包骨,成了木乃伊的样子,于是被扔掉,又补充新的白野鼠,源源不断。我也不清楚生产了多少鼠疫跳蚤。我们轮换工作,每日五人当班,这是奉了提高生产量的作战命令。我记得房间里有100个左右的石油罐(每只老鼠养5到7天就被淘汰补充)。
我记得1944年空袭变得激烈前发出了增产的命令。当时的部队长是龟泽鹿郎军医大佐。譬如,鼠疫跳蚤需要10公斤,就得生产15公斤。
记得几乎每天晚上美机都来轰炸,B-29战机来时遮天蔽日。1945年6月24日,波第8604部队(驻中山大学医学院)的5栋老鼠饲养舍和鼠疫培养设施(混凝土建筑物),被B-29战机编队炸毁,我们的工作才不得不停止。这时,部队也开始准备撤退。
8604部队曾在广东各地进行细菌战
沙东迅是研究广东近现代历史的知名学者,被誉为“中国研究侵华日军在粤细菌战第一人”。
早在1994年,沙东迅就开始对日军8604部队侵华的历史展开调查。当时沙东迅是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研究员,他接到上级转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专家郭成周、廖应昌的来信,告知正在编写《侵华日军的细菌战》一书,但其中广州部分尚为历史空白,仅有一丝线索,为维护国家尊严,揭露日军罪行,希望能协助调查。
“我决心学捉鬼的钟馗,把日军细菌部队这一恶魔揪出,把它的滔天罪行公之于世。”沙东迅说,自己以义不容辞的心情接受了这一任务。但调查一开始,就像跳下茫茫的大海,去设法找寻那根失落了50年的针。
经过20多年的持续调查研究,沙东迅先后发表和出版了《揭开“8604”之谜——侵华日军在粤秘密进行细菌战大曝光》(广东花城出版社,1995年10月)、《侵华日军波8604部队在粤实施细菌战的罪行》(广东史志1996年第1期)、《侵华日军在粤细菌战和毒气战揭秘》(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8月)等一系列论文和专著,完整剥开了侵华日军的丑恶面目。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1996年曾在发给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的函中表示:“沙教授在广东的调研做了极大的努力,取得了很大成绩,获得了日本友人和国内同行的好评。我们已将其发表的论文主要内容摘入了档案性的《侵华日军的细菌战纪实》一书中,为国家、民族和人民做出贡献……”
“上世纪90年代,他骑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到处跑,到处找人。当时我们的经费很少,所以他能做到这样一个情况很难能可贵。”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原院长张磊说,“广东这部分历史研究过去相对说来非常薄弱,甚至是空白的,现在根据沙东迅的长期调查,日军罪行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1941年五六月间,日军派汉奸到粤北,冒充逃难的难民,偷偷将细菌药物放进水缸、食物、水井等处,使很多群众中毒死亡。投放的细菌有霍乱、肺病、疟疾、痢疾等,传染性很强,流行快、死亡率高,当时设在粤北乐昌县的医院几百人都是受害者。每晚在不停的炮竹声中埋葬受害者,野外四五公里远的地方都是新坟墓地,这是日军在乐昌进行细菌战犯下的滔天罪行。
1942年,中国军政部军医署第八防疫大队发现日机撒放麦粒到粤北翁源一带,麦粒中有跳蚤,但因没有培养基,查不出是什么细菌。在廉江、湛江一带有鼠疫菌,经常有鼠疫流行。
1938—1939年间,阳江人陈顺旃亲眼所见,日机常轰炸阳江县,有几次并未丢炸弹,扔下来的是含粘胶的棉花,这些棉花都是带有霍乱菌的。到1943年夏天,霍乱流行,阳江这一年因霍乱而死的不下千人,这也为阳江老人张重华、沙业统所证实。
广东省档案馆的材料显示,1939年的广东省政府训令说:“日军为防止我游击队蔓延,早有广散传染病细菌于战区之计划。1939年由东京运沪大批菌苗……共分鼠疫、霍乱、伤寒、白喉、赤痢之5种,制成雪茄烟式之蓝、黄两色玻璃管,已分送华中、华南各前方。令放弃阵地时,投置于河井及民房中……派遣汉奸散布各游击区内。”这也证明当时的广东省政府洞悉日军在广东进行细菌战的阴谋。
广州市文物部门对侵华日军8604部队部分遗址采取了多项保护措施,如中山大学医学院旧图书馆,1996年被广州市人民政府确定为“侵华日军细菌战广州大本营旧址”,列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2019年至2021年,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已陆续对南石路28号所在地块开展考古调查、勘探和发掘,发掘面积5000平方米。2022年,南石头监狱遗址被公布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
“我今年已经86岁了,希望有更多研究者能继续开展后续研究。”沙东迅说,“日军波第8604部队组织庞大、严密,其保密性特强,史书上均没记载,中国人不知道,日军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对日军犯下的罪行必须继续深挖,彻底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