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之间

2025-08-20 04:45 阅读
江西日报原创

  十几年前看过一部叫《罗拉快跑》的冷门电影,看完很想找人谈观后感,可惜周围的人都没看过,这部电影也不是故事情节很曲折、口述起来可以津津有味的那种,跟没看过的人简直无从谈起。于是当时的我只好很寂寞又很热血沸腾地写点类似于影评的文字给自己看。这个电影导演是谁,演员叫什么,现在已完全不记得了,想想都觉得对不起制作者。唯一而又特别牢记的画面,就是叫罗拉的女主角在不停奔跑。罗拉为了在限定时间内营救男朋友,不得不奔跑着四处去筹款。她穿着背心短裤,顶着一头红发——那红色还不是暗暗的红,而是粉色的、不安静的红,从超市跑过,从公寓门前跑过,从电影开头跑到了电影结尾。她争分夺秒地跑,一气呵成地跑,永不服输地跑。跑,对罗拉而言,是拯救男友生命的发动机;对电影史而言,是留下一个令人难忘的意象与特别的女性身影;而对作为观众的我而言,罗拉的跑,既是突破与解救生命困境的法门,更成了关于生命必须永动的激励。

  罗拉存在于电影里,普通人无须像罗拉那样搏命跑,搏命动。但动,确实是生命所需所在。我总记得从前有个多病的邻居,晚年有几年,每年总有几个月要住医院。但在住院与住院的间隙,他并不像常人设想会在家卧床休养,养气养血。他稍有气力,便收拾个小袋子,里面装了药品、手机、小录音机,搭车去城郊附近走走。他家人劝他,他永远是说:“人要动的哟。”这句话很平常,我听着却觉得是一个有点痛楚的真理,一个已经难以大动、难以随心随意而动的人,才会如此热爱动。动所包含的幸福,原来只有不能动或不太能动的人,才能彻底体会。

  动让人向往。动是物理移动,更是气血加速运转,是眼球繁忙,是语言转换间意想不到的生涩与更新,是逐光逐日逐一切新事。同一个月亮,在动之后见到,可能就是要更圆更亮。这是奔波了数日数小时之后,我们自己的心为这个月亮“加持”。杰克·凯鲁亚克的著作《在路上》,读的人可能少,知道书名的却多。皆因人人都有动起来的心,人人都愿意走在路上。

  动是自我的学习、训练与培养。譬如旅行。我们咨询或搜索最佳旅行线路,准备路上食物、开车、过桥、停车、住宿,和陌生人因偶然而起却又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争吵、平息情绪,大家围在一起吃、围在一起照相。晕车还没结束又开始因贪食路上美食过多而腹泻。还没适应一种环境又开始适应另外一种环境。总之,旅行像考生的作业本,满满的都是字。于此过程中,我们习得现实生活的各种规则与不规则,锤炼、加强各种应对策略,我们习得了一些动中之“道”。旅行归来,内心与躯体势必都比出门前又强大强健了些。

  动当然也包含结果的不理想。同样以旅行作例。旅行是奔向未知,但又并非完全无知的那种“未知”,而是做了功课,含有期待的“未知”。有一年十月,天气大好,和家人谋划去四川、青海等地转一圈回来。预算时间是15天。兴冲冲到四川,去知名景点把门匾与塑像观赏一遍,手机里塞满照片——照片上无一例外地,是我们渺小的身影,被一大堆窜来窜去、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认识的游客遮蔽或半遮蔽。各式小吃也尝了一半多,一个网红猪蹄,15元一小碗,跟自家炖的并无两样,却站了一圈人,哈喇着口水围着等。我自己也捏了15块皱巴巴的钱,站着排队。对面是同样为了一种网红牛肉在排队的家人,我们互相打手势,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这场景看上去有些滑稽,其实是群体生活的从众性,轻易覆盖了我们。

  如此每天行进,每处皆人山人海。景点在变换,心理却有重复与“不过如此”之感。到第六天,就有些扛不住。与家人说,回吧?他立即接上说,回!便忙不迭上网订车票,打道回府。路上说的话竟比去时还要多些。因为心情比去时还要兴奋与期待。到家,放下行李,连灰尘都没打扫,家人先去他领地——阳台兼书房一屁股坐下,点烟、翻报纸。我则到我的“角落”——由书、电脑、台灯和我四方面组成,先随便翻几页出门前没看完的书,后又把身后养的花全部浇上一遍水。这样喘上半小时一小时的气,两人都“活”过来了——总算静了,有氧了。

  动的“风险”正在于此。你奔赴的“远方”,有时无心或有意走近,像是目睹一场小规模塌方,现场惨淡。你会想,“不如静着。不如想象”。确实,有些远方,反是留在静当中,留在意念当中,更不失为一种尊重与敬重。

  动让我思静。让我珍惜静的时光。“戒定慧”三字,戒后可定,定后生慧。不定,如波浪不歇扑打。只有定下,心静,才见水落见石出,见世间万物前因后果,智慧方生于此。曾读《里尔克传》。里尔克最著名的《杜伊诺哀歌》与《二十一首诗》,正是晚年隐居到杜伊诺城堡后所作。相传里尔克在城堡不与人交接,每天只到海边散步沉思。静思纷纭世事及自己艺术一生。一日他突然有所感有所悟,飞奔回城堡,连续一周几乎无暇吃喝睡眠,他的笔下诗思奔涌不歇。现代诗歌史上最优秀宏伟的诗篇《杜伊诺哀歌》方得以诞生。

  这也是静生出动的例证。心灵的动,思想的动,比身体之动实在来得更为壮观更为艺术。现代许多作家、画家,于创作重要作品时,要行一个“闭关”仪式,他们为自己寻一处静的所在,拔去电话线,断网断联,吃最简单的食物,穿最简单的衣。全是为了得一个“静”字。当身静、心静、灵静,一切都似乎大道通天。

  说到此处,我又想起有一阵我见到的一只狗。那时我生病不能出门,每天只在小区溜达。居民对那狗态度不坏,不仅不打不踹,有多余的口粮还给它捎点,狗就驻留了下来。我每天就把脚步在它身边静静停留几分钟。狗很淡定,与我对视。我们互相研究一阵,然后道别。久而久之,我发现狗周身黑色毛发浓密,独有左后腿下方有直径十厘米左右的一大块皮肤,白白的,毫毛不长。我不禁猜测这狗一定也遭遇恶疾,也抗争,浪迹天涯,尝世间冷暖。它之一生并不比人更少惊心动魄。我看着狗,仿佛懂得了它。那它是否懂得我呢?虽不开口说话,但也难说静静看着我的它真就不懂。我那时明白,其实无须去到更远的远方,只要在静中,连家门口最近处的一只无名狗也大有可观之处。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是在说动的必要与奇异——无论哪条路,你得走起来,罗马方可到达。“万物静观皆自得。”这是告诉我,静也是很妙的。那么,究竟是动,还是静,更契合我们生命天性?我们遇见自己的那一刻,究竟是在动里,还是在静中?

  我不禁想,植物最好少搬家,并不代表它完全静止,相反,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植物内部,它从生到死都是激烈蓬勃;藏羚羊不可养在圈里,并不证明这个物种要永不停止奔跑。它夜来的休憩与安静,也许比什么物种都要深沉。那么,所有生命的最佳样态,既不在绝对的动,也不在绝对的静,而是动静的相生相长,是动与静间切换的自如,调适的和谐。动中有静。静中亦同样蕴含动。这是动静的辩证法,也是生命辩证法。

  □ 王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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