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冻米糖

外婆的冻米糖
(散文)
邓晓明
妻子去湾里太平镇上赶集,买回来古法炮制的冻米糖,外形四四方方,颜色古色古香,像个艺术品,更像有点年头的文物。掰下一片,放到嘴里,慢慢咀嚼,香香甜甜、松松脆脆的,边吃边品味着,这味道似乎很特别、很熟悉,大脑在努力搜寻着,突然灵光一闪,这很像外婆做的冻米糖,那熟悉的味道。
外婆姓毛,名永(引)郎,江西丰城毛家女,很小就来到新建厚田外公家当童养媳。外婆长得身材高大,力大过人,曾与生产队十分男劳动力比赛,挑两箩筐绿豆,穿过厚田沙漠,送至赣江边的龙王庙码头。外婆不但力气大,而且心灵手巧,各种针线活样样精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外婆还会做各种美食,古法冻米糖就是其中之一。
每年秋收时节,外婆从生产队分到一些糯谷,晒干又将稗子瘪谷扬净后,送到碾米房脱粒加工,再用风车把谷糠碎米分离,留下来的都是圆溜溜、亮晶晶的糯米了。
进入腊月,外婆挑一个晴好天气,早早地起床,把糯米洗净浸泡后,放在大锅的蒸笼里,烧旺火蒸煮。不知过了多久,浓浓的香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外婆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糯米饭端到我面前,吩咐今天不能出去玩了,要乖乖地待在家里,看好糯米饭。
太阳从厚田沙漠高高的沙梁上冉冉升起,把大地照耀得金灿灿、红通通的。外婆搬来竹编的晒垫,摆放在屋前的晒场上,把糯米饭倒在晒垫上,均匀地铺开来,让阳光烤晒。外婆还在晒垫周边插上稻草人,以恐吓驱逐偷吃的鸟雀。
吃完糯米饭后,我搬来小板凳,坐在晒垫边,认真履行看护的职责。刚出笼的鸡鸭鹅,饥肠辘辘,嗅到糯米饭香味,急不可耐奔过来,我操起竹棍,横扫过去,把它们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它们终未得逞,只好悻悻然离开了。但最难缠的,还是那狡诈奸猾的麻雀,它们躲藏在晒场边的樟树上,以茂密的树叶作掩护,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我离晒垫稍远一点点,它们就成群结队俯冲下来,迅速啄上糯米饭粒,得意扬扬地扬长而去。害得我来回奔跑,顾此失彼,一天下来,累得疲惫不堪,渴得口里冒烟。
当落日的余晖散尽,夜幕渐渐降临,牲畜陆续回窝,鸟雀逐渐归巢,我也累困交加,蜷缩在晒垫边睡着了。外婆收工回来,忙完手边活后,又将白天晒过的糯米饭拿出来,将没有未晒开的饭团,一个个用力掰开,最后变成一粒粒糯饭颗粒。再连夜拿到碾子间,用人工推动石碾,将糯米饭粒,碾压成扁扁平平、晶莹剔透的颗粒,这就是炮制冻米糖的食材了。
小年一过,外婆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因为她有做冻米糖的绝活,左邻右舍都会来请外婆去帮助指导制作冻米糖。从熬制米糖的火候掌握,到爆米花的炒制技巧;从冻米糖的各种配料比例的把握,到冻米糖的搅拌压实与切割,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尤其是切冻米糖,一般的家庭主妇,有技术,但少力气,而有力气的男主人,又少有操刀的技术。只有外婆两者兼备,力气大、技术高、刀法好,制作出来的冻米糖,色香味俱佳,大小厚薄均匀,堪称美食与艺术的珍品。
据了解,外婆娘家丰城市的广大乡村,有制作冻米糖的传统。初步考证,丰城冻米糖可以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至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相传明代抗倭抵缅民族英雄邓子龙,率领江西客兵转战朝鲜、缅甸及福建、广东、贵州、云南等地时,为了行军打仗方便,曾令部下官兵将糯米饭晾干,炒成爆米花,以糖粘拌,切成小块包装,便于携带和食用,这就是丰城冻米糖的雏形。每逢中秋春节,丰城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制作冻米糖,以祭奠明代丰城先贤邓子龙。如今,冻米糖已成为丰城的支柱产业,在江西乃至全国各地的市场上,大多数冻米糖都打着“丰城特产”的标签。说来也巧,本家邓子龙将军发明的冻米糖制作技术,传到我外婆,又带到新建区,给我们这些邓氏后裔,饱了好口福。
外婆每年都要做冻米糖给我们吃。我依稀记得,外婆先是熬制好糖料,后炒制爆米花,再将糖、爆米花和佐料,放在大锅里加热搅拌均匀,再放到大木盆里压紧压实,待其降温坐实后,用刀切成大小一致的形状,冻米糖就做成了。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外婆努力把有限的食材,经过合理搭配,制作成各种吃食,尽力满足各方面的需求。从我记事起,外婆每年都要为我们家制作两种冻米糖。一种是用大米熬制的糖料,加芝麻加桂花与爆米花一起炮制的,又好看又好吃,我们称它为“米糖块”。另一种是用红薯熬制的糖料,与细碎的爆米花制作而成,我们叫它“薯糖块”,色相与口感比“米糖块”差很多。
除夕前夜,外婆送来冻米糖,全家围到外婆身旁,外婆给每个人发了一块米糖块,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很快就吃完了,又伸出手向外婆要。外婆看着孩子们的央求的目光,转过头与母亲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说道:“今年队里糯谷分得少,米糖块做得不多,只能供希贤(我父亲)饿了充充饥了”。外婆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孩子们如饿了,就吃薯糖块吧,待明年外婆多做些米糖块给你们吃”。
当时我们不能理解外婆的做法,现在细想起来,这虽然是外婆的无奈之举,但也是我国家庭主妇,在面临困苦和危机时,作出的明智选择。尽最大努力,保全男主人的身体与生命。如外婆在三年困难时期,将家中的大米,全部留给外公食用,外婆和两个姨娘,天天以糠菜度日的做法,如出一辙。
在外婆眼里,父亲是一家之主,是全家顶梁柱,只要顶梁柱不倒,这个家就不会散。任何时候,都要确保男主人吃饱穿暖、心情舒畅。任何情况下,都要确保男主人在社会上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这是外婆持家准则。
在外婆心目中,父亲是文曲星下凡。外婆没读过书,但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特别尊敬教书先生,而父亲是当地学府的老师,还是不大不小的教导主任,这让外婆在邻里乡亲跟前,特别受尊重,有面子。
丈母娘疼女婿,古往今来皆知,而外婆则更盛。这里除了通常的“女婿当半子”传统习俗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因为外婆这一辈子,只有三个女儿,没有生养个儿子,这是外婆的终生遗憾。而父亲是外婆的大女婿,又与外婆有很多相似之处。身材高大,性格豪爽,乐于助人。所以外婆把父亲,不只是当半子,而是胜似己出了。
20世纪70年代初,正值壮年的外婆,突然与世长辞了,留给我的是无比的悲痛,无尽的思念。从此再也没有外婆温暖怀抱依偎了,再也看不见外婆温柔慈祥的笑容了,再也吃不到外婆做的冻米糖了。
五十多年来,我走南闯北,游四面八方,品天下美食,尝各地冻米糖,可再也没有吃到外婆冻米糖那熟悉的味道了。虽然眼前的冻米糖,外形与外婆做得很相似,但细细品味,还是与当年外婆的冻米糖,差一点特殊的味道,那就是亲情。
思着想着,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禁流了出来,外婆,你在天国好吗?外孙晓明想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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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晓明,男,1956年出生,江西南昌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地域文化研究会理事,《江西省气象志》主编,中国气象诗社常务副社长,江西省邓氏文化研究院院长,当代伟人小平文化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