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梦

2023-11-25 06:20 阅读
大江网-江西工人报

  □石红许

  

  踏着梦的宫商角徵羽,走在汤显祖先生曾经无数次出入的故土上,去观赏一场历史与现实交融的《牡丹亭》。初夏的细雨,打湿了青石板路面,我愿意沉醉在这打湿的“临川梦”里。

  越过文昌桥向东,就是文昌里。那文昌里却是因唐代在抚河段修筑拦河蓄水堤坝文昌堰(千金陂)而得名,而文昌门、文昌楼、文昌阁、文昌轩等才是后来的衍生物,更孕育了“才子之乡”的盛名,光照临川之笔。汤显祖正出生于此,从小接受渊源家学、儒家文化的浸润,脱颖于文化世家,最终成为一代名家大儒。

  在文昌里,汤老是缓缓而行,还是平平仄仄踱着方步,或者有时候也会疾步如风,一如他蔑视权贵的风骨?想着想着,我就放慢了步伐,生怕错过了某个生动的细节。

  文昌里的建筑风格是我喜欢的风格,像极了小时候老家居住的土火墙样式,然而今日在老家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砖木结构的老房屋了。文昌里,让我悄悄地收获了一把浓郁的乡愁,眼前霎时出现满树盛开的粉紫色紫薇花,那是老家座背山上恣意生长的花朵。文昌里,如梦如幻的鲜花铺开了一路明亮。

  四百多年过去,还有汤显祖留下的痕迹吗?文昌里,又称“汤家山”,是汤显祖小时候玩耍的绮园、学习的乐园。看,那一棵有些年头的柳树,想必留下了儿时汤显祖爬上爬下的痕迹;一簇盛开的金樱子,粉白的花朵折叠着少年汤显祖的心思;一株古老的香樟,筛着满树黄绿的碎花犹如咿咿呀呀的“宜黄腔”演绎着古典古韵;一扇木格子窗纱,还能否透射出青年汤显祖手持书卷低头沉思的剪影?

  一个少年的梦想、抱负和向往,在文昌里得到诠释。青涩的汤显祖,从这里出发,开始打量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先后两次会试均铩羽而归,直到第三次他才高中进士,出仕十五年,最后毅然选择归隐桑梓,把自己交给了生他养他的文昌里、灵芝山。当年以梦为马出走是翩翩少年,归来以“梦”名满天下,临川有幸,抚河欢笑。他的恩师、好友、同窗,还有儿时玩伴,大都在文昌里,在香楠峰下,在抚河畔,无关乎田园栖居,汤显祖走不出乡愁的牵绊。

  汤显祖,属于文昌里捧出的一个世界性文化符号:“东方戏圣”。文昌里养育了汤显祖,而今汤显祖成就了文昌里。汤显祖老先生曾在文昌里老宅大门上自撰楹联:北垣回武曲,东井映文昌。念着汤显祖的诗作《吾庐》:“文昌通旧观,东井饮余晖。出入桥梁望,郁葱佳气微。”我想去找寻汤家老宅,还有北垣、旧观那些地方,可惜今不存,当地人告知只能大致辨个方位。东井依旧,淡红色石井圈已被绳索磨得圆润光滑,就在汤显祖家族墓园旁,与一座新建的六角“牡丹亭”对望,不知还能否打捞出明朝的月光,或是扯出几声古老的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回首河对岸城区的“汤显祖纪念馆”“汤显祖大剧院”等拔地而起的临川文化地标,我心早已释然。

  千百年来,文昌里飘散着袅袅不绝的烟火气,商贾辐辏,吆喝声此起彼伏,抚河上舟楫林立、千帆如梭。像一名古代书生,和着梦的五音第一次走进文昌里,对什么我都觉得好奇,还可沾一沾文气。走在文昌里,放眼望去,都是厚重历史的质感。听一段正宗的当地采茶戏,去感受“临川梦”的魅力。

  

  文昌里像一本厚重的线装书,记录了汤氏家族数百年荣辱兴衰。文昌里,无论用什么腔调唱,“梦”是不变的主题。

  汤显祖祖籍临川云山,后迁徙至汤家山(文昌里),汤显祖是文昌汤氏第六代。

  汤显祖的名字,寄托了家族对他的厚望——显宗耀祖。汤显祖从小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禀赋,拜当时名士徐良傅、罗汝芳为师,深得器重。

  因为汤显祖的出生,1550年变得格外有意义,一个具有世界性意义的年份。那一年是明嘉靖二十九年,中秋前日,文昌里一个书香世家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宣告一名伟大的戏曲剧作家、文学家诞生,冥冥中也预示着“梦”的诞生。

  汤家上上下下欢欢喜喜,张灯结彩,庆贺、接纳新的生命降临。汤家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显祖”二字脱口而出,从此这个符号也就成了汤显祖之名,字义仍,号海若、士兵、清远道人。出生这样一个家庭何其有幸!祖上四代均有文名,个个满腹经纶。汤显祖的母亲也自幼熟读诗文经书,耳濡目染,丝丝扣扣在汤显祖幼小的心灵烙下了深刻的印记。汤显祖不负众望,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早有才名,5岁进家塾,12岁能诗,14岁补县诸生,21岁中举。但他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自后历经千辛,饱受挫折,面对一个摇摇欲坠的晚明政权,腐败无孔不入,科举考试也未能幸免,成了一些权贵营私舞弊、幕后交易的平台。恰恰汤显祖洁身自好,不肯趋附,注定他要多走弯路,注定他在官场屡遭打压。

  不愿意混迹于仕途,不愿与专制的统治者沆瀣一气,看淡了、看破了,汤显祖在遂昌知县任上拂袖而去,逃离这个风雨黑暗、大厦将倾的朱明王朝,“老夫做梦去了”,去完善“第一梦”《紫钗记》,去构筑一个完整的“梦”的精神世界,在梦中拓展生命的维度。从南京到徐闻再到遂昌,汤显祖不以权势是从、不随波逐流,像一朵高洁的玉茗花孑然开放着、自由开放着。

  

  也许是惺惺相惜,汤显祖去世后150多年,“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蒋士铨以汤显祖及其作品中一系列人物形象为素材在扬州创作了戏剧剧本《临川梦》传奇,是告慰,是纪念,还是心有灵犀?这大概汤显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了他人的作品。

  汤显祖还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比自己小175岁的江右老乡不但承继了自己的戏剧创作,而且有所创新,并成为中国戏曲史上的殿军人物。完稿之年蒋士铨四十有九,看似是在写汤显祖,其实不排除是在以《临川梦》映照自己与汤几近一样的人生,有着相同的仕宦经历和人生际遇,并非都怀才不遇,并非都一帆风顺,性格上也都有很大的执拗成因,拒绝附势,不畏权贵,刚正不阿,最后都是以诗文留名传世,尤其以戏剧光耀千秋,以民族的艺术形式托“梦”讲出了中国文化的世界影响力。他们都选择了以情织梦、戏说人生,他们深知人生如戏。正所谓“千古才人心相惜”。蒋士铨在《临川梦》自序中说:“先生以生为梦,以死为醒,予则以生为死,以醒为梦。”一切尽在此言中。

  走在文昌里,我在想,当年蒋士铨是不是也和我现在一样走在文昌里去访梦,在车辙深深的石板路上去感受知音情结,去寻找撰写《临川梦》的灵感。走在文昌里,与两个高贵的灵魂碰撞,我真想一枕黄粱,来一场《邯郸梦》。

  对戏曲前辈汤显祖,后辈蒋士铨无疑是十分赞颂和钦佩的,从《临川梦》的诸多细节可以看得出来,蒋士铨塑造的汤显祖艺术形象,首先就是一个杰出的才子,更是一个“忠孝完人”。《临川梦》是两个戏曲巨匠之间的心灵对话。四百多年春秋轮回,我觉得,汤显祖还活着,活在《临川梦》里。而此时我甘愿陷入一场梦幻,自由切换时空,去唤醒汤、蒋,三人在临川、铅山、上饶三地之间来一场穿越,听二位老先生谱梦改梦、续梦说梦,一起沉迷于梦里嬉笑怒骂,我选择做他们的书童,干一些烧水、泡茶、磨墨、裁纸、找书之类的活计,他们应该不会嫌弃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后生吧。倘使要问谁最懂汤显祖,非蒋士铨莫属。《临川梦》是一部蒋士铨向汤显祖隔代致敬的经典之作。

  

  走进“汤显祖纪念馆”,走过综合展馆“玉茗堂”,我便执意要去寻找玉茗堂故址,去凭吊汤显祖归隐地沙井,那里有他愤然辞官后新建的玉茗堂,与文昌里汤家山隔河相望,当年走过文昌桥往西就到了新居玉茗堂。

  汤显祖深知,与黑暗的现实达成和解是对做梦的亵渎。就是在玉茗堂,汤显祖完成了《牡丹亭》《邯郸梦》《南柯梦》,这里成为老先生晚年写作、会客、家宴和演戏的场所。

  伫立抚州市赣东大道中段,举目张望,我不厌其烦地一路询问,一位老临川人手指不远处告诉我,那口沙井原址就在人行道上,已不复存,人来车往,楼房栉比,我默默地走过“诚信大厦”(原“玉茗堂影戏院”),走过具庆巷、柴市上巷(紫府观),后人树的“汤家玉茗堂”石碑还在吗?一切仿若“梦”,只能到文字里去寻找四百年前甚为可观、气势恢宏的“玉茗堂”。多么想去观看一朵开在岁月深处的玉茗花,触摸其洁白无瑕、领略其高洁品格,我迷失在城市汹涌的繁华里,恍若陷入“临川四梦”的意境中。试问,倘使没有玉茗堂,还会有完美的“临川四梦”吗?还会有令西厢失色的牡丹亭吗?

  玉茗堂,多少人慕名而来,有州府县官,有汤显祖的仰望者,有“汤学”研究者,几兴几废,哪怕已是荡然无存,从不乏有人不远千里默默而来,踟蹰叩访,流连忘返。最后一块石碑“汤家玉茗堂碑”立于清同治年间,立碑人居然是杜丽娘的同乡署名“西蜀居士”,今也无存,令人唏嘘不已。

  值得欣慰的是,在临川城区的街道行走,牡丹亭、紫钗记、戏剧脸谱、古戏台、玉茗堂、金柅、若士等与汤显祖有关的元素扑面而来,闪耀在文化墙上、建筑上、楼盘上、门面招牌上……随处可见,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温馨甜美迷人的戏剧味道,还夹杂着翰墨书香气息。

  “后人谁开玉茗堂”?可以告慰玉茗先生的是,玉茗堂历经劫难,今已遍地开花,盛开在抚河两岸,盛开在赣鄱山水间,盛开在华夏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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