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山河有信

2025-08-08 06:39 阅读
大江新闻-江西日报原创

  赣水汤汤,卷着血色记忆,在岁月里奔涌。伫立八境台,极目远眺,浪拍青岩,声若洪钟,风过处,历史的余韵扑面而来。这片土地,既拥江河之骨,又铭风雨之痕。

  地方志有云:“赣之为地,南接五岭,北连长江,战时为喉舌,平时为襟带。”80年前,这“喉舌”,曾被日寇的刺刀顶得生疼;这“襟带”,却以绵密针脚,将万千儿女的不屈与热血,缝进山河肌理。

  江风渐起,薄雾如轻纱漫上石阶。赣江,如同大地上一道蓬勃的血脉,见证了这片红土地上的牺牲与抗争,见证了这方百姓的永不屈服。

  一

  灾难骤至,赣南的天空被硝烟压得很低。历史的浪涛猛地将这片土地拽向战火深渊。

  1938年5月29日,9架日寇战机撕裂赣县南郊的晨雾,数十枚炸弹将机场炸成蜂窝。此后,赣州城遭20次空袭,龙南5次,大余3次,信丰4次。空袭从不止于军事目标,更将屠刀挥向寻常巷陌。

  最惨烈的是“血腥1·15”。1942年1月15日,28架战机像饿鹰轮番俯冲,阳明路、中山路的商铺在火海里蜷成焦黑骨架,200余人倒在血泊中,300余人肢体残缺,1000余间房屋化作灰烬。一年前的龙南同样是炼狱:1941年10月16日,173人永远闭上了眼,350人带着伤残度余生,1070间民居成了焦土。幸存者的泪混着血:“青石板的缝里全是血,顺着沟流进护城河,整条河都在哭。”

  1945年2月,日寇大部队分两路突入赣南。北路从吉安遂川直扑赣县,2月5日兵不血刃啃下赣州;南路经南雄攻大余,6小时便撕开梅关,2月8日两路在新城机场会师,赣南沦陷。侵略者设“复兴委员会”,强发“良民证”,把百姓圈成笼中鸟。屠村、杀戮、掠夺、强暴、投毒……信丰崇仙村的残垣、定南丁坊村的焦土、龙南田野的血痕,都在呜咽。

  一组数字浸着血泪:5037名平民倒在屠刀下,1.1万民夫被强征为奴,4000余名女性遭辱,92.14万担粮食、2.27万头耕牛、1.54万栋民居,都成了侵略者的祭品……

  烽烟再浓,也盖不住火种的光。幸存者的眼睛里,始终燃着“不做亡国奴”的火。这火,是山河对苍生的承诺——纵使裂土焚城,信念不灭。

  二

  抗战最壮阔的史诗,往往藏在无名者的脊梁里。当侵略者铁蹄踏入赣南,自卫反抗如惊雷炸响,凡人肩上扛着的,是对山河最质朴的信诺。

  在中共赣南特委的领导下,赣南军民用简陋的武器与日寇进行殊死搏斗,用鲜血和生命保家卫国。

  全南木金乡的端午,本该弥漫着粽叶的清香,却被刺鼻的硝磺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十个平日里跳排傩舞的青年,将五彩面具匆匆塞进草垛,在祠堂角落用硝磺赶制“土炸弹”。当鬼子的脚步声逼近,“土炸弹”轰然炸响,村民邱祥金带领数十人,手持扁担、锄头、铁铲从四面八方冲出。硝烟散去,祠堂的香案上多了十柄染血的农具,像一座座沉默的丰碑——这是“农具当枪”的信。

  龙南杨坊乡,当一个鬼子蹲在塘边投毒时,村民唐良万抡起铡刀狠狠劈下。这把曾铡豆秸的老铁器,如今成了斩断侵略者咽喉的利刃。信丰小江的桥洞里,湿冷的石壁渗着水珠。地下交通员王才怪带着五人在此伏击落单的日寇。他们的呼吸与洞外风声交织,木棍静静藏在阴影中。当日寇哼着小调走过时,他们突然从暗处跳出,砸钢盔、折枪管,动作快如闪电。兴国县凌源村村民钟毛伢躲在谷堆后,心跳擂鼓般响。他眼睁睁看着日寇残害村长,惨叫声撕裂午后的宁静。日寇的步枪斜靠在谷仓木柱上,枪身闪着寒光。他突然像狸猫般窜出,抢枪、掀翻、猛砸,血沫从敌人口鼻涌出——这是“以命相搏”的信。

  更让人难忘的,是赣南“抢运战”。1944年,豫湘桂战役后,粤汉铁路中断,第七战区军粮告急。消息传开,万千百姓推独轮车、挑箩筐,从赣南各地涌向集合点。

  山深林密的赣南,出现了一支长长的群众抢运队。草鞋磨穿,破布裹着的脚渗出血痕;路滑车陷,群众喊着号子推车,声震山谷。日机来时,他们散入山林藏物资;轰鸣停止,他们又聚成铁流继续前行。三月跋涉,独轮车辙在青石板上压出深痕,如大地年轮,在赣南山路上刻下抗战勋章——这是“生死相托”的信。

  布衣之勇,可撼山岳!当农具化作武器,当百姓站成壁垒,红土地上的每道刻痕、每声呐喊都在见证:真正的抗战,从来都在民心深处。平凡如尘的血肉之躯,终成护佑山河的铜墙铁壁。

  这些平凡人的英勇事迹,在史册中留不下多少印迹。当我翻阅着这些泛黄的页面时,我仿佛听见农具与钢枪的碰撞回响。我清晰地看到,战后,染血的锄头被扶回田埂,继续耕种希望;带缺口的铡刀铡了新收的秸秆,滋养来年的丰收。红土地默默吮吸着血泪,将伤痛埋进深处,来年长出的沉甸甸的稻穗,承载着永不熄灭的期盼。

  余秋雨说:“文化密码,藏于最平凡坚韧的民心。”这密码,是抢运队独轮车的吱呀,是草垛里傩面的油彩,是桥洞石壁的刻痕,是谷堆后少年的枪声……它们告诉世人,真正的山河之信,永远在民心深处。

  三

  当赣南民众以血肉筑成民间防线,身着戎装的子弟兵们,正将家国情怀融入枪林弹雨,以忠诚践行对山河的信约。

  在南方三年游击战的岁月里,油山的晨露在将士们的棉絮上结出霜花。敌人“清剿”如野草疯长,游击战士依靠群众风餐露宿,将革命火种藏于草木间。

  群众与游击战士的默契,是刻在血脉里的密码。每月“开禁”砍柴日,成了无声的约定。王大娘将米藏于竹杠,李大叔把盐溶进棉袄,他们将物资丢在约定洞口,踢石三声,便是最暖的信号。这些藏于草木的温暖,让寒冬里的篝火,始终跃动着燎原的光。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赣粤边、汀瑞边等各红军游击队奉命下山整训,改编为新四军,开赴大江南北的抗日战场,成为新四军的红色源头之一。赣南14个县共出征抗战军人14.3万人。他们斗笠沾着松针,绑腿裹着泥土,将赣南的坚韧,化作抗战的锋刃。

  邓振询就是其中一柄锋利的钢刀。这位从瑞金走出的新四军将领,转战敌后,组织民众,巩固政权。在赣州码头,他站在船板振臂高呼:“资本家的算盘,算不透工人的骨头有多硬!”1943年,江宁反日寇“扫荡”,他为保护群众,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

  这片红土地,从未辜负过“家国”二字。从游击火种到抗敌前锋,每一寸泥土都浸着热血,每一声呐喊都写着“护我山河”——这信,是铁血战士用生命刻在军旗上的誓言。

  四

  历史洪流再急,文化的灯塔也不会灭。当炮火撕裂天空,总有人以思想为砖、以笔墨为石,为民族构筑精神高地,让山河之信在暗夜中传续。

  1937年寒冬,南康斜角村的土坯房在朔风中瑟缩。案头一盏桐油灯晃晃悠悠,昏黄光晕里,稿纸顶端“资本论”三字沉甸甸的,力透纸背。

  因日寇铁蹄踏碎上海,《资本论》首译者郭大力不得不挑着译稿,携家带口南下,返回赣南老家续译。火车在轰炸中颠沛,轮渡在炮火里摇晃,终于踏上熟悉的红土地。脚底板触着故乡泥土的那一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土坯房里,两截粗木架起条案,桐油灯光忽明忽暗。郭大力的眼镜片蒙着层油烟,笔尖划过稿纸,沙沙声混着窗外风声,在寒夜里格外清响。次年,熬过无数不眠之夜,这部蘸着心血、染着桐油灯烟的《资本论》全译本,终于在战火硝烟里完成。出版社拍来电报,催他速去上海,协助排印。

  彼时,上海已是“龙潭虎穴”。家人都担心路途安全,但郭大力毫无畏惧,毅然从南康出发,绕道香港,踏上了那片炮火笼罩的土地。为让这部红色经典早日问世,他逐字校订译文,亲手设计封面,逐页审看清样,日夜连轴转。几个月后,这部倾注马克思毕生心血的“工人阶级的圣经”,终以完整面貌呈现在中国人民面前。

  这部巨著的出版,如暗夜灯塔,为无数在亡国阴霾中痛苦求索的中国青年劈开思想迷雾,指明抗争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系统传播,立下了一块沉甸甸的里程碑。

  站在三江乡斜角村郭大力故居前,门上那副对联笔力遒劲:“身处陋室坚定信念专研马克思主义;淡泊名利风骨铸就经济教育翻译家。”这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战士,当年蘸着心血译出的每个字符,早已化作穿透时代迷雾的惊雷。这支译笔划破的,岂止是语言的壁垒?这陋室点亮的,又何止是一盏桐油灯?当《资本论》的思想光芒照亮苦难中国的觉醒之路,谁能质疑:笔比枪更锋利,思想的光芒永远比炮火更持久!

  战火纷飞中,史学家姚名达回到故乡。站在赣州图书馆的木楼下,他身姿如松,目光灼灼:“史册字缝里,全是亡国之痛!我们这代人,要用脊梁撑住天,用血性改写这屈辱篇章!”

  姚名达系兴国人,曾在清华研究院深造,深得导师梁启超器重。这位近代目录学的扛鼎者,曾在清华园的紫藤架下坐拥书城。可当日寇铁蹄碾进江西,眼见山河破碎、同胞遭屠,他毅然束起狼毫,以国立中正大学教授之名,组建“战地服务团”,亲率师生从泰和出发,直扑樟树的抗日烽火。服务团一路宣传抗日,到了前线就抢救伤员、慰劳官兵,并提笔写战地报道,把前线的血与火告诉后方。

  战场上,姚名达教士兵辨地图,折树枝在泥地上划攻防;祠堂里,他给伤员裹伤换药,指尖缠着浸血的绷带;油灯下,他讲岳飞“还我河山”的怒喝,讲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赤诚,字字如星火,点燃军民斗志。

  1942年7月,因奸细出卖,服务团在峡江石口村遭日寇突袭。姚名达振臂高呼:“今日,我们笔下写的,是民族气节!”他身先士卒,率团员猛冲。激战中,见一名学生倒地,他扑过去与日寇扭打在一起,身中数刀仍怒目圆睁,最终倒在血泊里,以37岁的血肉之躯,完成了从书生到战士的转变。

  那支曾写下《中国目录学史》的笔,那支曾在战场指点硝烟的笔,此刻沉默着,见证一位学者“宁为玉碎”的悲壮。

  同样以笔为枪的,还有赣南青运领袖钟效培。在山东抗日根据地的油灯下,他伏案编写抗日青年刊物,光晕里,年轻的脸庞与稿纸上“驱逐日寇”四字一同发亮。他四处奔波组建青年抗日团体,把传单撒向被占的土地。1943年,莱芜反“扫荡”的枪声突然炸响,钟效培在突围中中弹,倒在血泊里,年仅29岁。衣袋里那页没写完的动员稿,被鲜血浸染。

  这位赣南子弟,用学识作火引,以热血为燃料,在烽火里燃成了耀眼的光亮。

  从书斋到战场,从译笔到战笔,这些读书人以知识为火种,以血性为脊梁,把文化的根脉、民族的气节,写进了抗战的烽火里。那些文字,哪还是案头的墨痕?分明是“以译传薪”的信、“以文殉国”的信,在烽火中生生不息。

  五

  刺向侵略者的,还有艺术家的画笔。他们执画笔为刻刀,将民族的创痛与不屈,一笔一画凿进时代的骨血,让山河之信在画布上永生。

  1942年,赣州中山公园围墙前,摆着一排版画。最醒目的一幅,画着赤脚瘦孩举“打鬼子”小旗,脚趾抠地,细臂青筋凸起,旁书:“小不点儿,也能打大坏蛋!”画板后,是后来被称为“三毛之父”的张乐平。

  因浙赣会战爆发,日寇进犯江西上饶,张乐平和夫人冯雏音背着孩子,随着逃难的民众,历尽艰险,一路跋涉到达赣州。一路上,日寇的烧杀抢掠刻进眼里,军政的腐败无能堵在心头,而劳苦百姓的颠沛流离,像针似的扎着他。那份同情,早不是旁观者的叹息,而是血脉相连的疼。

  他借住在百家岭的一所小学内,生活非常窘迫。妻子冯雏音得了急性盲肠炎,他奔走告贷无门,只好拿着画到媒体求助。即便如此,他仍坚持以画笔揭暴行、鼓民志,把日寇的獠牙、汉奸的媚骨,一笔笔刻画出来;把民众的愤懑、抗争的火苗,一点点燃在纸上。所画的《抗战漫画》《小孤军》《贫困》《渔夫》等作品广为流传,《火烧下杨村》画作中,火海奔逃的母亲与孩子,绝望与愤怒刺痛人心。

  其时,抗敌演剧队要演《阿Q正传》,急着寻人画特大海报。找到张乐平时,他二话不说,伏案就画,分文不取。那张海报挂在中山公园大门上,阿Q立在斗大的“Q”字中央,眉眼间的麻木与挣扎震撼人心。《阿Q正传》在赣州演时万人空巷。

  他常徘徊赣州街头,目光追着流浪儿——衣衫褴褛,目光惊恐,脚底板磨出的血混着泥。这些身影钻进他心里,在稿纸上生根,他开始画“三毛”,那个光脑袋、三根头发的孩子,慢慢有了骨血。他在赣州的画展里有幅画:衣衫褴褛的孩子,手按在瘪下去的肚皮上,站在荒路上,风卷着他的衣角,没有家的方向。这便是三毛最早的模样,是旧中国苦难孩童的缩影。后来回到上海,他一口气画出《三毛从军记》《三毛流浪记》,让这孩子成了时代的镜子。

  一幅画就是一颗子弹,千幅画便成了枪林。为支援前线,在赣州的画家们聚成一团火,张乐平、赵延年、徐风、余白墅、徐光毅、杨隆生、荒烟等画家纷纷献画义卖,卖画的钱,全部支援抗日前线。

  赣州的日子,是张乐平艺术生命里滚烫的一段——直面苦难,以画为枪,报效家国。他和同道们扛着画作,走到宁都、泰和等地,《抗日画展》《抗战美展》《抗日救亡漫画展览》次第展开,如一束束火把,照亮乡野。展厅里,不少老人用袖口抹泪,无数孩童攥紧拳头。这些画是面镜子,照见侵略者的兽行,映出民族的脊梁,在千万人心里,播下抗争的种子。

  苦难中开出的花,最为倔强。那些蘸着血泪的炭笔线条,不仅是对暴行的控诉,更是对希望的描摹。当漫画成了枪,画笔成了信仰,艺术的光刺破最深的夜,便成了时代的纪念碑,刻着呐喊,照着黑暗里的民族自信,燃着不灭的希望。

  六

  赣水长流,不舍昼夜。它流淌的不仅是江水,更是一个民族在血火中淬炼出的“信”之血脉:是八境台下“土地永不屈服”的呐喊,是抢运队独轮车辙里“生死相托”的承诺,是郭大力译稿上“以文传薪”的坚守,是张乐平画笔间“以美铸魂”的赤诚。

  山河有信。这信,刻在被鲜血浸透的红土深处,写在以生命铺就的历史长卷中,活在代代相传的精神血脉里。当赣水奔涌过八境台,当红土上稻穗沉甸甸弯下腰,我们终于读懂:所谓家国,不过是有人用生命守护山河之信,有人用信仰传承大地之诺,有人用笔墨铭记民族之约——这,就是中国人的信约,是刻在中华骨子里、融进民族血脉中,永远不会磨灭的“山河有信”。

  (谢贵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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